真做

    原本咆哮的风静了下来,将雨丝吹得漫天飘洒。那是一张细密的网,濡湿了晏泠音的鬓角,又缓慢而轻柔地将她罩在其中。

    她耳后的那绺发在风中轻颤着,耳廓还留着苏觅手指微烫的触感。

    而他就在这时咳了起来。

    这本该是个拙劣的回避手段,但晏泠音很快发觉,事实似乎并非如此。从那发闷的第一声咳开始,苏觅虚握成拳抵在唇边的手上,就沾上了血。

    他微弓了背,偏过头去,每一声都是闷在胸中的,手也没有离开唇边。可他瘦削的肩膀颤动得越来越快,连带着整个人都在抖动。晏泠音冷眼看他,他分明已经喘不上气,却还在用力压制着,而血就从他紧抿着的、苍白的唇角,止不住地往外溢。

    那粘稠的、赤色的水本来相当惹眼,但滴到他玄色的罩衫上,流进他艳红的袖摆里,便自然地同它们混为一体,再也辨不出来。

    这是……肺病?

    晏泠音曾见宫中的嫔妃得过,那是无药可治的顽疾,连最好的御医也会摇头叹息。痊愈与否看的不是大夫的医术够不够高,而是病人的命够不够硬。

    苏觅愈咳愈凶,最后整个身子都弯了下去,晏泠音看不清他的脸。但她能见到异样的潮红从他的双颊蔓延到了颈侧,转眼又攀上了耳垂。

    他的皮肤白,一旦映上其他颜色,便分外触目惊心。

    晏泠音伸手去拨他的领口,苏觅偏了下头,像是要躲,但马背上可供腾挪的空间有限,他现在又虚弱得厉害,这一挣扎,反而将衣领扯开得更大。

    那景象让晏泠音倒抽了口凉气。

    密密麻麻的红疹像是雨后初生的草,在他白皙的颈上烧得到处都是。一看便知是极疼极痒的东西,苏觅却沉默着忍到现在,没有吭过半声。

    而这一路,箭伤也好,高烧也好,他都表现得像没有那回事一样,除了走路有些摇晃,嗓音有些发哑,他甚至还能从容地笑笑,有意无意地逗她动气,再漫不经心地迎上她递来的刀。

    他知道她会愧疚的,不会继续逼讯。

    起码现在不会。

    那一瞬,晏泠音忽而有了一种可怕的、模糊的感觉,好像她的一切反应都在苏觅的计划之内,他在温和浅笑间遮住了她的眼,让她把唯一能看见的路当作生路,把唯一能抓住的事认成真相。

    如果这就是他的目的……

    这一局,是他赢了。

    晏泠音默不作声地收了刀,从腰间摸出一只细小的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它和苏觅赠予她的那只很像,只多了一朵她亲手绘上的栀子花。

    “把它吃了。”

    苏觅将将止住咳,伸手掩住了衣领,抬眼看她:“这是什么?”

    他的声音很虚,眼尾发红,眼中水雾弥漫,浮着一层咳出来的泪。

    “保命的东西,你再咳下去,血都要吐光了。”晏泠音将丸药塞入他的手中,“本来想给殷娘子的,没想到……”

    她没再说下去,而苏觅定定地看了她一阵,却始终没有要吃的意思。

    “这药金贵,”他终于开口,喑哑的嗓音里掺了点笑,“不必浪费在我身上。姑娘收好。”

    “别逞强了,”晏泠音不禁皱眉,“拿性命当儿戏,公子当真不怕吗?”

    “为何要怕,”苏觅抿了下唇,说得轻描淡写,目光掠过她看向了前方,“想死也没那么容易,有人吊着我的命呢。”

    晏泠音回身看去,见一间矮房的门不知何时已被推开,头发斑白的老者正大步行来。他身后跟着个黑发素衣的小童子,追着他想要递伞。

    “先生——拿上伞呀先生!”

    季问陶刹住脚步,拎过童子手中的伞,撑开后又塞还给他。小童子呆呆地停下,看着季问陶径直走到了马前,立定在满天细雨中。

    他的目光先扫过苏觅颈侧的红,眉间皱成了川字。随后他看向晏泠音,眸中有一闪而过的迟疑。

    但只是一瞬,他便拉下了脸,冲苏觅喝道:“愣着做什么?还不进屋!”

    *

    晏泠音坐在东侧的偏房里。这是间药室,三面都贴墙立着高大的木柜,分成数十个小格,标注了各种各样的草药名。她裹着厚重的毛毯,捧了碗姜汤小口小口地喝。那个小童子就坐在她对面,托着肉嘟嘟的下巴看她喝汤,表情认真,眼睛一眨不眨。

    直到她喝完最后一口,他才一骨碌爬起来,麻利地去接她手上的空碗:“先生说了,淋雨不是小事,怕贵客着寒,等下还有一剂补汤,熬好了就端来。”

    他年纪尚幼,嗓音也奶声奶气的,但学大人说话却也学得有模有样。晏泠音等他说完,这才开口问道:“你家先生认得我?”

    看他和苏觅说话的样子,两人应当是旧识。但无论她怎么想,都记不起何时和此人有过交集。

    老先生年纪虽大,却精神矍铄,气色极好,若她真的见过,不可能全无印象。

    “是呀,”小童子捧着碗仰脸答她,“先生前日还念着呢,说不知道贵客什么时候来,该早些准备才是。”

    晏泠音抬眸望向屋外。季问陶正坐在檐下,手执蒲扇看顾药炉。白烟从他身前升起,散进檐前的细雨里,像茫茫的雾。

    屋檐下的另一侧,魏收和阿承正在斗嘴。此前苏觅一进屋就昏了过去,而她平日里联络用的烟筒被雨打得透湿,没法向外发送讯息,累得他们两人乱找了一阵,又几乎是同时敲响了季家的门。

    “你再说一遍?”魏收的声音里满是难以置信,“一个小姑娘?说我‘不够格’?”

    阿承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显然是被问烦了,懒得再答。

    “不是,你小子真没诓我?”魏收狐疑地看着他的脸,“要是真话,你脸红什么?”

    少年张口结舌了两秒,抬头望了望细雨绵绵的天,笃定道:“热。”

    魏收:……

    低低的争吵声被雨淋湿,又被风吹散,混进了乳白色的烟气里。那是一幅相当静谧的画面,让晏泠音心中也莫名安定了些。周身清苦的药香缠绕上来,是她熟悉的味道。似乎在她也没有意识到的时候,已习惯了在闻到药香时想起一个人。

    晏泠音默了一阵。

    “苏公子醒了吗?”

    “还没有,先生正生气呢。”小童子撅起了嘴,腮帮子鼓鼓的,像是在努力模仿季问陶的语气,“先生说公子烧成那种样子,连先前退下去的红疹都发了,能活着回来算他命大。”

    “先前?”晏泠音一怔,轻声重复了一遍,“苏公子先前就发过病吗?”

    小童子想得费劲,伸手挠了挠头:“都是好久前的事了,那时候还没我呢。”

    他看着也该有七八岁,换言之,早在那之前,苏觅就认识了这位大夫。

    嗒嗒的脚步声远去,随后传来了季问陶模糊的问话声。晏泠音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却直觉是和自己有关的事。

    她解下了身上的毛毯。片刻后,新鲜的、浓郁的药气灌了进来,她抬了眼,见季问陶端着药盏立在门前,细细打量着她,似乎在准备措辞。

    晏泠音站起了身。

    老者缓步进了药房,搁下药盏,又同她对视片刻才开口。

    他微微颔首,叫她:“晏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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