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凉抚平她左眼的灼热，连同纷乱的思绪也平静下来。
她感觉这里只有她一人。
方连月试图出声，想用回声估量一下这片漆黑的空间，但不知道是不是她耳朵出问题，自己分明张嘴了，却一点声音都听不见。
只有丝丝缕缕的凉风在周身萦绕，像清和温煦的早春。
这片空间在她的意识里无限扩大，催使着她一步步向前走去，伸着手，眼睛极力适应黑暗，试图看见一些模糊的轮廓。
她在心里默数：
曜日重生。她回到家，看见早就死去的家人们又活过来了，她和他们度过了美好的三天时间，即便是末日如期而至……
妈妈受伤，正在灰人化！
方连月顿住脚步，猛然抬头，看向天空，将视线放入更广阔的黑暗中。
*
秦思媛躺在床上，手腕和双踝被柔软的毛巾绑缚，随着夜间逐渐降低的温度，挣扎渐渐平缓。
皎月被云层遮挡。
暗的只剩模糊人影的房间里，方鸿光坐在床边，满背是汗，双眼失神地看着眼前昏睡的人。
方朝给他递了一瓶水，另一只手心捏着一张纸条：“爸，到明天晚上，是不是就第二天了。”
方鸿光回神，接过水，先摸了摸秦思媛的体温，高热已经降下，身体不再是滚烫的了。他知道儿子问的是什么，满心担忧：“是，也不知道你姐姐怎么样了。”
“她现在变得这么厉害，一定很快就会回来吧？”方朝喃喃。
眼前是昏迷不醒，正灰人化的妻子，一双儿女在外音讯全无，自己的父母还没联系上。方鸿光心头沉重，牵住唯一一个还好好儿地在他身边的儿子的手：“会的，不仅是月月，还有小晏、还有你妈，都会回来的。”
窗外，阴郁的天空忽然炸响一声闷雷。
父子俩心头一颤，看向外面，方鸿光察觉到儿子手中的东西，拿出来一看。
对着稀薄的光，是女儿龙飞凤舞的潦草字迹：
两天未回，你们跟救援走，勿等。
看着方朝咬牙不言的样子，他此时才明白儿子为何会突发此言，深吸一口气，起身拍拍他削瘦的背：“男子汉，坚强点，我们方家的人，一个都不会少！”
说着，他俯身在妻子身边，也握住她的手，在她耳边坚定道：“媛媛，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你快点好起来，你的女儿和儿子们，都在等着见你。”
“你女儿说了，这是可以靠意志力抵抗的，你想想连月，想想方朝和小晏，昂？”
秦思媛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似乎真的听进丈夫的话，呼吸急促起来，面部抽.动，似乎想说些什么。
方鸿光顿时欣喜，自发现老婆高热，他就一直陪在身边，说了许多话，可她还是第一次有反应：“媛媛？”
“……嘶……”
秦思媛口中发出微响，方鸿光顿时大喜，方朝也靠近，俩人看着秦思媛挺身挣扎几下，随着窗外“轰隆——”一声巨响，倏然睁开双眼！
一道闪电映亮黑夜，整个屋子霎时亮如白昼，紧接着一声雷鸣：“……嗬！”
黑色的瞳孔映入父子俩眼中，眼白几乎要看不见了，随着秦思媛嗬一声仰头嘶吼，露出脖颈上黑色纤细的血管，已然爬至脸部边缘！
方朝猛然退后。
几步之外，站定在墙边，视线瞥向柜子上的刀。
“……那么不要犹豫，对着脑袋砍下去。”
方连月的声音在脑海中清晰回响，愣神间，窗外暴雨倾泻而下。
“下雨了！”
“天啊！真的下了！天无绝人之路啊哈哈！”
“好大的雨，快拿桶来！接水！”
雨声激烈，哗哗砸在窗台，人们却纷纷打开窗户，家家户户兴奋的声音传出去，响起一片连接着一片的欣悦之声。
极端天气这么多天，谁能在没水的情况下，在四五十度的高温里坚持三四天？早就崩溃了。许多人干渴得在床上爬都爬不起来，要被烤成人干，连一滴尿都挤不出来。
大家把头探出窗，伸长舌头接雨，任雨水噼里啪啦砸在脸上，浸润干燥开裂的毛孔和口舌。
方家父子俩高兴不起来。
甚至都没有到窗边去看，一道窗户隔绝了所有的悲喜欢欣。
他们目露哀伤地看向床上的人，她此时又平静了，刚才的一声嘶吼，仿佛只是他们的错觉，转瞬即逝。
她甚至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安静到让父子俩心慌。方鸿光再次上前查看妻子状态，窗外忽然就响起更加欣喜至狂的喊声：“丧尸都不动了！”
暴雨冲刷地面的尸水与血水，带走浓恶的腥臭，扑散蛆虫与蚊蝇，纷纷冲刷向下水道，就连老鼠和乌鸦都落荒而逃。
越来越多这样的声音从不同方向、不同楼栋里响起。
“别又和上次一样再来吧！”
“老天爷啊，您可算开眼了呀！”
“丧尸真的不动了！趁现在宰啊！”
“妈的老子要先冲出去洗个澡！”
方家父子俩心像被只大手紧紧抓住，压得他们不敢呼吸，但家门之外，他们似乎真的没有再听到那几间灰人屋子的砸门声了。
邻居们在走廊说话的声音很大，好像家家户户都打开房门，到外确认情况，欢欣鼓舞。
还有人故意提高声音，在嘲笑方家囤了许多水，还一点都舍不得分给人。
谁料现在老天直接开眼了呢。
“没事，你妈只是累了，我们让她休息就行。”方鸿光强行打断儿子的视线：“既然那些灰人都不动了，那你姐回来的路上一定会很顺利，我们等她回来。”
他虽然这样说着，但眼神慌乱，也没比方朝好多少，最后他欣喜走出卧房：“你姐在外找污染核，到家后肯定很饿，你妈高烧消耗大，也得吃东西，我先提前准备一点……”
方鸿光没注意儿子没跟上。
等他走到客厅时才察觉背后安静，驻足转身，看见儿子拿着女儿亲自放在主卧床头上刀，将主卧门在他眼前合拢。
“小朝！！”
“爸，你别担心，我陪着妈妈一会儿。”
方鸿光慌乱至极，拿不准儿子此刻心思，却还来不及说什么，就听外面再次生乱！
无数咳嗽和呕吐声打破喜悦，打开的窗户迅速关闭，众人哭嚎，再次乱成一团：“雨水有毒！”
真的有人出去洗澡了，裸奔冲出户外，没一会儿就站在暴雨下咳嗽，吐出浓血和内脏碎块，皮肤溃烂，直接倒地身亡。
其他少量接触雨水的人，也都纷纷觉得呼吸难受，频频咳嗽。
绝境之中，一场救世之雨，以萌发新生之姿出现在人类眼前，给了他们片刻短暂的希望，又将他们踹入更深的地狱。
许是这几天来了太多次打击，大家这一回很快接受事实。
缩回房间，继续等待救援。
外面的丧尸既然都不动了，那国家一定能更快地清出救援道路，来救他们，给他们安全洁净的水。
现在温度降低，也没有之前那么难熬……对，只要坚持到救援来临就可以！
13栋11层汇聚在走廊上的邻居们，舔了舔干裂苍白的唇，不自觉地聚集在一起，对着1103的房门笑了。
“方教授，您还好吧？麻烦开下门呢？”
哐哐敲门声，比起之前来砸过他们家门的那只灰人砸出的动静，不分上下。
从“礼貌”的敲门声，到大力砸门。
一下下敲在防盗门上，在本有的那个凹陷旁，留下新的印迹。
连暴雨声也不能吞没他们的叫喊。
在听见外面人喊雨水有毒时，方鸿光注意到走廊动静，就猜到可能会有此一出，此时飞快反应，大步拿了刀在手上，悄声走到房门口。
感觉到自家房门一下下震颤。
“方教授，我们是想和您买水的呀，出两百倍的价钱，只要您给我家两瓶水，能坚持到救援来就行啦，我这儿还有好烟，您开门咱们坐下谈谈？”
喊门的是个中年人，十多年的邻居，方鸿光能认出这声音。
他家还有个女儿，以前和月月念过同一个初高中，就比她低两个年级，两家曾经还一起吃过饭。
中年人自认他们有交情，信心满满，就等他开门。
谁知喊门也不应，另一个尖细女声开口：“方教授，您还是大学教授呢，做人不好这么自私的呀，”她说着，顿了一下，继续道：“您要是瞧不上钱，我拿珠宝首饰跟你换箱水，总换的得吧？”
旁边人帮腔：“就是，我家也能拿首饰换，国家都说了，正在来救我们呢，够撑两天的就行。”
“你不会是要看我们这些邻居全都干死吧！”
众人一句接一句，声音一声比一声高，他们确信方鸿光就在门后听着，不可能没听见他们喊话，言辞愈发激烈。
“你这样等警察来了，肯定要把你抓起来坐牢判刑的！”
“你们家也喝不了那么多水，给我们两口怎么啦？我们给钱的，又不是抢！”
“就你这还为人师表，能教出什么好学生。”
“跟你这种人做邻居，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再不开门我们要砸了！要是伤着您就不好了！”
“你女儿都死了，家里留那么多水干嘛喔……”
一句话戳中方鸿光，他一刀挥在玄关柜上：“砸！你们把门砸开，我就在门口等着，进来一个我砍一个！”
“我看谁敢进！”
门外静止一瞬。
暴雨声在短暂的静谧中，无限放大在每个人耳中，夹杂着人类绝望的哭喊，粗重的呼吸声彼此相闻——
“砸！！”
“咱这么多人干不过他一个！”
……
“嗤……你们不会要趁现在，给这两女的，去医院找药吧？”钊哥笑道。
阴暗的房子里，沿着墙边坐了一圈人，空间不算太大，大家的距离都比较近，有点声响，旁边都一清二楚。
外面雨下得太大了。
两具怪物的尸体横亘在道路中间，阻挡了空屋和医院之间的视线。
但见医院更高楼层的窗口，原本因怪物死亡而暴躁的丧尸们，突然安静了下来，让蒙闯一行纷纷意动，想要趁此机会去医院。
蒙闯和同伴起身，他们猜测是这场突然而至的暴雨，促使变化发生。商量路线，想抓紧时间，在雨停之前拿到药回来。
除了已经半死不活，进气不知道有没有出气多的方连月，最小的女孩子若若，也呼吸急促，喷得哮喘药已经见底，但症状却不见缓解多少。
其他人把他们护在身后的角落，专门腾出一片空间让她们休息。
听光头大汉嘲讽，若若也上前，抓住蒙闯的衣角。蒙闯弯下腰来，附耳听她小声道：“蒙叔叔，我感觉这个雨很不好，你们不要出去……”
他以为若若是因为钊哥的话，摸摸她的头：“没关系，你安心在这里等一会儿，叔叔们马上就回来。”
几人小声对话。
无人看见方连月躺着的木架上，凭空映出一个细长的人影。
从暴雨中来，越过房屋外墙，移至昏迷的女人身边。影子伸出一只手，在她的颈动脉停留数秒，随即向上，纤长的两根手指，按上她的眼窝。
方连月在黑暗无边无际的空间中，无端觉得心慌。
紧接着，长达十年日日夜夜提着脑袋过活的本能，驱使着她意识到危险，不待思考，她手一动，随便摸到什么，就先迅速抬手，攻向危险来源处！
待她看清眼前。
她手中的木片抵着一个影子的脖颈，对方的手仍按在她的左眼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