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4

    原本宁静的夜晚被突如其来的病痛打破。

    不过这回身体抱恙的人不是我,而是夏马尔医生。

    “你看,如果我不在这里,你就有得熬了。”我把放在床头柜上的养蚊管递给他,又倒了一杯水,走到窗边,望向窗外不远不近的海岸。

    海风带来了海水的咸味和清晨将近的潮气。凌晨的海正在逐渐苏醒,波光粼粼的海面照映着开始泛白的天空,像是有无数小鱼在跳跃,又像是即将熄灭的星星在不停挣扎;在更远一些的海平线上,海与天几乎融为一体,看不出明显的界限,只有隐约可见的蓝灰混色描摹着深远的轮廓。

    夏马尔医生没有马上回话,直到喘息渐缓,才笑道:“之前是谁嫌硌着不舒服的?”

    啊,是我,确实是我;谁让他在最坦诚相见的场合也要随身揣着那些宝贝蚊子……不过也没办法,保命的物件嘛,我完全理解。

    道上很多人都知道夏马尔医生的拿手技“三叉戟蚊子”可以治疗666种疾病或取人性命于无形,却鲜少有人知道这些蚊子身上携带的病毒……或者说是抗原,统统来自他本人。

    同时患有百种不治之症却靠病理对冲调和,他真的是将以毒攻毒发挥到极致的旷世奇才。

    当然了,这么做的风险也是不可预估的。

    外界会变,内因也会变;哪怕日常要一次次像现在这样进行微调,等哪天平衡的临界点被突破,人的身体毫无疑问会像被针戳破的气球一样,迅速流失生机。

    就像是用药毒混合制成的隐形墨水给死神写了一封亲笔信,现在只是看不见,说不定等哪天幸运耗完了,死亡便如约而来。

    这个比喻让可怕的未知变得迷人有趣起来。

    我和塔纳托斯没有什么接触,但和修普诺斯很熟,希望等那一天真的到来时,死神能看在孪生兄弟的面子上对我,我是说,我们,更好一些。

    在我跟着夏马尔医生离开的那个晚上,他曾严肃地告诉我:离开家族后,我没办法再用那些昂贵的药材吊着命,往后的日子只有两条路,要么快快乐乐地活几个月然后坦然去死,要么学着和他一样用各种病毒相互掣肘。

    那其实是第一次有人将选择自己未来的权力交到我手上。我忐忑地选择了后者。

    于是接下来的几年,我便从他这里学到了很多保命用的知识,以及如何调节心态,以及要学会及时行乐——烟酒分别会引起肺气肿和过敏,而我玩扑克又总是输钱,所以对牌场兴趣也不大;思来想去,好像也只能缠着夏马尔医生。

    不过嘛,说到这个,我时常也会反思,我付诸的情感是否过于浓稠。

    受爸爸妈妈的微妙关系影响,我从不认为爱和占有是紧密绑定的。任何亲密关系都是为了更好地了解和拥抱自己,在最亲密的人面前,在能够碰触对方最柔软的部分时,展露出自己真实而脆弱的那一面好像没有那么困难。

    也许爱一个人的真谛是接纳完整的自我;幸运的是,在夏马尔医生跟前,我确实可以放肆地做一个真正的人——除了病灶带来的痛苦,我能感受到自己柔弱无力的躯体里,还藏着许多许多汹涌的感情。是夏马尔医生一点一点教会我释放和转述。

    “只有自己挖掘出生存方式的人,才能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夏马尔医生说我只是需要一个倾倒情感的对象,所以起初他并不愿意接受我。

    我理解他,但并不认同。我的回复是:“那我想先活下去。”

    活下去已经足够艰难,至于爱,无论是男女之爱、长幼之爱、亲情之爱,那么细致的分类于我都是奢侈的东西。

    他觉得我只是太小,又没有独立生存的能力,所以只能攀附住离自己最近的依靠——这个说法有点伤人,我当然也会为夏马尔医生的多情感到痛苦;但或许因为他一直是引领者和长辈的形象,我一边嫉妒着,一边又忍不住会对他眼中的世界生出好奇和向往。

    夏马尔医生的身影是如此自由洒脱,看似来者不拒的背后却是拒绝所有人。

    我心里其实很清楚,当年他答应爸爸的原因并不单纯。有对昔日效忠家族的旧情,有对病患的怜悯,有对医术传承的掂量;反倒是放到明面上的高薪酬,其实是他最不在意的东西。

    不过话又说回来,尽管多年前勉为其难捎上了我,在收到姐姐的传讯后,夏马尔医生仍不费吹灰之力地做出了选择:接下来的路,他还是打算一个人走。

    嘴上说着不舍他却很轻易地放开了手。我真的很不甘心。

    可是,凝望那个不再高大到不可逾越的背影时,那种寂寞的果决仿佛坚定到给我也注入了力量;我甚至生出错觉,诞生了自己也可以追上去的冲动。

    “有点冷,关窗吧。”

    “好。”

    我又盯着发亮的天色看了会儿,把窗户合上,刚想倒回床上,忽然想起了先前寻找硬币时摸到的灰——唉,我的脚底板现在估计也不干净。再好看的地毯也会藏污纳垢,明明之前就知道了,还是会犯错呢。

    呆了呆,只好转到床的另一侧去找拖鞋,打算先去浴室里洗一洗。摸索时手指碰触到冰冰凉凉的物件,我才想起新买的小刀也在地上躺了一晚。

    晨浴的时候,夏马尔医生隔着磨砂玻璃跟我讲了之前答应我的故事……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就是古堡和姐姐的事儿:

    我们家在权力倾轧时失了势,家产大多变卖了,那座古堡更是在几方势力间几番流转,最后落到一个规模蛮大的家族的首领手里。姐姐接了暗杀他的单子,利用他的孙子给老爷子下了毒,然后作为酬劳取回了古堡和庄园的所有权——这些都是好久前的事情了,一直到半个月前,她将城堡彻底装修成我们回忆里的样子,才正式给我写了信,邀请我回家住。

    “还是感觉不太一样……”

    “什么不一样?”

    “就算是复原成原本的样子,也是在油漆表面再涂上一层吧,不是以前那个。”

    “咦,我没说吗?你的房间保存得很好,因为朱利奥说像是有了个小妹妹,所以他家装修的时候一点都没动。”

    我盯着模模糊糊大概是床的位置沉默了一会儿,开始拿毛巾擦干身体:“谁啊?”

    夏马尔医生讲故事的水平很烂,刚刚有提到这个朱利奥吗?

    “就是那个第一次见面就跟碧洋琪求婚的傻小子,首领的独孙,”男人低哑的声音顿了一下,“安吉,你……你有什么看法吗?”

    我能有什么看法?那个擅自做别人哥哥的家伙如今可能过得很艰难吧,居然这么倒霉地对姐姐一见钟情了;虽然说姐姐扮演的是爱情骗子的角色,但是……咦,想起来了,不喜欢轻浮男的人是姐姐才对。

    脑袋里面乱蓬蓬的,思绪到处飘,像是刚睡醒时的头发一样。

    我把裙子的扣子扣好,随口道:“挺好的,收回城堡是姐姐的心愿吧?”

    “挺好的……吗?”句尾好像伴随着叹息声,又好像没有。

    等我从浴室里走出来,夏马尔医生也已经换好了西装,看上去人模人样。

    他正站在我原先眺望海岸的地方,同样出神。身影在逆光中显得有些朦胧,像是一尊沉默的雕塑;面庞也被窗子的阴影遮住,看不清表情。

    夏马尔医生就这样静静地站着,视线没有落点,仿佛和整个世界隔绝开来。

    我心里忽然生起难过,加快脚步向他走去,像是想要跨过我们之间的沟壑那样急切。

    “你……”话到了嘴边,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我再一次看向他。

    虽说这人优点和缺点一样多,但我最喜欢的还是那双深情缱绻的眼睛;亲热时,治疗时,欢愉时,我总喜欢盯着那双深邃的眼睛看,喜欢到想要钻入那沉沉的深渊里。

    但这次一瞥,目光却无端地卡在夏马尔医生的下巴上。他的下颌线条分明,像是雕刻出的艺术品,此时却有不少胡渣分布其上,像是饱经风霜的树长出新芽。

    看来他昨晚睡得也不怎么样。

    我忍不住笑起来,带着点报复性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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