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面很平静，我很惊恐。

    月光下，湖面将岸边的一切映照得清晰可见。低头的那一霎，我看见了湖中的人影——一个白发苍苍脸色惨白的老妪。此时这湖中的老太太也是满脸惊恐地瞪着我，十分恐怖。更骇人的是，她的一举一动都跟随着我，毫无差错。

    不敢相信，我哆嗦着手摸向自己的脸庞、头发，终于认清了事实，本黍精修炼而成的人身，是一个形容枯槁的苍老妇人。

    呆立半晌，清醒以来第一次有了心痛的感觉。

    静坐半晌也没能回复好情绪，冷静下来才发现二香已经被我甩开不知去向。

    我回身向帝师陵走去。

    远远隔着树荫，就见帝师陵入口处，二香垂头立在老张面前，似是听训。老张春松挺拔的身影竟透露出与形象不符的焦急，我见他转头快步向外走来，不觉向路边躲了躲。

    见他那一头白发映衬着的俊俏面庞，五官的棱角中和了担忧紧蹙的眉头，再回想自己刚才的苍老倒影，我的心仿佛在抽搐。

    老张发觉我的动静，一个闪身竟出现在了我的面前：“你去哪里了？万万不可独自远离帝师陵。”言罢，盯着我片刻继续道：“刚服下龙骨茯神丸，怎会如此萎靡。"说着便凑近探查我体内魂魄气息。

    我望向老张那双透露着焦虑的美目，失落道：“我们以前是朋友吗？”

    老张闻言有些讶异。

    “或者至少是同辈人？为什么我比你们老多了，我是一个真正的老妖精。”我哭丧着脸。

    老张闻言，放松下来，优雅持重的表情有一刻的维持不住，嘴角抖动了片刻：“远远见你毫无精神，竟是如此原因，好在不是真的失魂落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头补充道：“你的魂魄已稳，但每日仍需吐纳维护，佐以草药稳固。倘若远离走失很可能补充不及，魂魄回归浑沌可就麻烦了。切记让二香跟随你左右。至于外貌不过皮囊，况且随着修为提升相貌自会变化，放心吧。”

    说着他带着我向帝师陵走去，远远见二香正欲跑来。

    老张忽地又开口：“比朋友重要得多。”言罢快步走回。

    闻言，不觉怔愣，我这老妖精的心头似乎有什么扑棱起来。

    突然，二香扑了过来：“没想到龙骨茯神丸威力这么强，我硬是没有赶上你，呜呜呜，石头你可不能再这样乱跑了，你要是出什么事我可如何是好！”

    我摆出老成持重的姿态，摸了摸二香的头：“无妨无妨，我这不是回来了。”二香伤心的表情还没有收回，一时有些愣住，挠了挠被我摸过的头发。

    回到帝师陵内，老张走出来，手里出现一个包裹。他递给我道：“此次回来只为确认你的醒转情况，我还需即刻赶回。这芷光帷帽与传音石是从那贞英仙人处换来的小物件，出门在外你要随身戴上。有了这芷光帷帽，即使小鬼也能在阳光下行走。倘若有事，轻叩传音石即可告知于我。”

    老张口中的小物件，于我而言确是十分有用，我接过道谢。

    老张微微抿了抿唇，随后竟抚了抚我的脑袋，微笑道：“待忙完我便回来了。”随后关照了二香几句，便招了招手消失不见了。

    看着他消失而去的那一处，不知为何，我空白的大脑中涌现了一丝丝的伤感、信任、与思念。

    只沉浸片刻，这一丝复杂陌生的感情就被二香赶跑了：“走喽，去人间玩儿去喽。”无人管束，二香又回到了之前的自由自在，拉着我的胳膊转了两圈。

    我与二香两人修为低下，自是靠两条腿赶路。走累了我便化作黍粒，躺在二香的香囊里坐顺风车。

    经二香一路解释才知，老张同天帝有约，若要长期逗留人间，须得听从天帝他老人家的差遣。这许多年来，老张为了天帝的任务，受伤已成了家常便饭。近来不知为何，人间常有邪念聚集，片刻又倏忽不见，难以追踪来龙去脉。此番老张必然是为了此事不停奔波，其中细节又是不能告知他人。

    待得二香讲完这些故事，二人已见到城门。我紧了紧帷帽，不觉有些紧张。进了城，一路的人间烟火让我生出些许留恋和熟悉。

    二香带着我沿大路直走过了三四个路口，拐进一条幽深小巷。一直走到巷子尽头，仅有一堵墙，空无一人。

    二香便伸手按压在左上侧一块明显光滑的青砖上。我有些纳闷，还没问出口，只见空空的墙壁上突然出现了一扇小门。吱呀一声，门开了，二香拽着我嗖地闪身而入。

    被二香拽得差点没站稳，我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传音石，随即正欲环顾四周。

    突然我感到一阵头晕，同时鼻尖袭来一阵清香，紧接着一道丽影飞跑而来。

    不知为何，那跑动的美人身影在我眼中越来越模糊，而那身影发间的珠钗远远闪动着耀眼的光芒，在我眼中却越来越清晰。

    伴随着那闪动的光芒，我的脑中呈现出一幕幕光怪陆离的影像，头也越来越沉，只觉得似乎有一股巨大的磁力，将我的魂魄碾碎在那珠钗的光漩之中。

    我想要抵挡这股力量，却无法动弹。我咬了咬舌尖拼尽全力叩了叩传音石，随即便被光漩吞没了。

    又是那曾经熟悉的一片混沌之感，但全无阴郁，反而生出了温暖之感。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自己飘飘荡荡似乎置身于一处漂亮的宅院，朦胧静谧。小径两旁稀稀疏疏开着几朵红色白色的梅花，我不觉得伸出手去触碰，却发现自己似乎是一缕意识，没有形态。

    突然，朦胧中依稀有叮叮当当声传来，紧随而来的是微弱的却欢快脚步声，伴随着这脚步声，我感到一股巨大的吸力将我迅速抽拉过去，周围的花草风驰电掣般急速后退。下一瞬四周的嘈杂、空气的流动、草木的潮湿在我四周爆涌而来，朦胧被打破，一切变得清晰而生动。

    “小姐，小姐，慢点儿！”万般嘈杂中，一声清脆悦耳的女声传来。伴随着她的呼喊，朦胧感完全消退。周围的一草一木、庭院山石也更加清晰起来。

    “小姐，小姐，马上就要出发了，可别乱跑了，夫人该找您了。”一个身着淡绿色短袄、淡黄色襦裙的少女提裙追来，她边说，边对我招手。

    “我看一下我的小绿，马上就来啦！”这娇俏可爱的回应声竟是从我的位置发出。我试着飘荡开来一探究竟，竟是不能成功。

    仔细感受才发现，原来不知为何，我的意识依附在了一个小姑娘身上。

    罢了，我这成精之路总是充满了未知，既来之则安之，或许老张接收了传音石的讯息能来寻我。

    我跟着小姑娘逗了会儿她的小绿——一棵没什么特别的小草，又和小红——一棵金桂聊了聊天。随后，小姑娘搂着少女的胳膊，有说有笑向自己的闺房走去，预备接收母亲象征性的训话。

    从他们的对话中，我知道了小姑娘的名字——石云。那出来找寻石云的少女，是她的贴身丫鬟秀兰。

    石云是家中独女，万般宠爱集于一身。自小跟随家中长辈练武，身板结实，一手短刀招式挥舞得干净利落。只可惜近两年来石云个子不见长，力道也不及成人。倘若成年之前能够蹿高，体格更壮实些，石云的刀法一定颇具威胁。刀法如其人，石云的个性干练直爽，毫无扭捏之态，大家闺秀风范中透着豪侠气势，在她身上融合得恰到好处，不过在家里仍然是个孩子，还有着这个年龄的古灵精怪。

    我听着她们闲聊，便跟随着走进了一间屋子。“这便要出发了，还四处乱跑，你这淘气的。”只听得石夫人宠溺的责怪声。

    待抬头看过去，我不禁愣怔，满眼瞧着石夫人温柔的面庞，不知为何心中升起一股难言的眷恋。

    “娘亲——”身边石云蹦跶着钻进石夫人的怀抱，扭动撒娇，惹得石夫人直开怀大笑，两人游戏似的亲亲抱抱你来我往，哪里还有一点责骂的意思。

    我望着眼前的一幕，似有泪水涌出眼角，抬手擦了擦，才发现此时的形态哪里来的眼泪。我走上前，学着石云的样子，默默拥住了石夫人。此刻我不再盼望着清醒回去，只愿长长久久。

    我飘来的日子，恰好是这一年的正月十五。

    石云今日要跟随母亲及族中长辈前往城外的上香祈福。石夫人此番犹豫了许久，仍是准备带上石云一同前往，她一心为爱女求得上门佳婿一枚，如此后半辈子也有保障。石云孩童心性，不懂母亲烦恼，只知道能借机出游，倒是兴奋异常。临出门前，还随身别了一把新得的精巧匕首，预备闲暇间练练手。

    永福寺位于城外石笋峰下，出了城门还需得走大半天才能到，好在一路风景秀丽，郊游玩耍，途中休息两三次，倒也不觉难熬。对于小儿而言，这一路的兴奋新鲜劲撑着，又有着母亲怀抱安慰，随时小憩片刻，四处游玩，也不觉苦累。但石家父母是绝不愿让爱女受这无谓之苦的，因而此次石家一路先配了家传四轮马车，至山脚近处驿站再换了两轮马车，待到得寺庙近处，便乘上小轿，十分舒适。

    我在这梦境中，跟着石云，依恋着石夫人母亲的怀抱。同时，跟着这趟顺风车大饱眼福，加之没有形态一时忘记了自己的老妪形象，心情欢快舒畅，只觉幸福，因此时间过得飞快。

    临近山脚下之时，倒是出了一个小插曲。午后时分山间云雾压低，阴沉之间凉意袭来，石夫人着管家加快速度尽快赶往永福寺大门，不料山间天气片刻间变脸，瞬间落下了几滴豆大的雨点，眼看就要落下大雨。生怕人或者马淋雨得病，管家挥起鞭子，加快马车速度，一个家丁则催马向前检视前方道路。即使如此谨慎，山间土路遇水后，立刻变得软滑泥泞，马车颠簸异常，马也跑得忽快忽慢难受控制。

    突然，左侧的一匹马脚下一滑差点摔倒，泥水溅起迷了右边马的眼睛，顿时这匹马不受控制起来，先是原地暴躁挣扎，之后不辨方向飞跑起来，左侧马慌乱之下则如同无头苍蝇，又试图冲开身上的束缚。一个拐弯，马车一侧车轮高高抬起差点翻倒，管家竟被甩下了马车，车里顿时传来石夫人的惊叫呼喊声。好在之后车轮落下，只是加速颠簸振动起来，仿佛随时要散架。石夫人紧搂着小石云傻了眼不知所措，还有一贴身丫鬟秀兰护着石夫人不至于撞上车厢内壁。三人难以保持平衡，更别提走出车厢控制住两匹马。

    此时此刻，之间滂沱大雨中，一辆失控的马车，后面是一群焦急追赶的家丁，谁也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但人人心中都冒出了绝望的念头。

    我依附着石云，出不了马车，只能尽全力感受着车厢外面的动静。

    因为，远处依稀有马蹄声传来，还不止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