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

    云间皎皎,巡视内院的仆役掌灯路过,见主子扶着面具凭门沉思,掉头呈来一碗冰镇的梅子汤。

    宁展没说什么,接下浅啜。

    不知怎的,这碗格外可口。

    他屏退屋外侍候的仆役,阖门放下面具,正当坐定慢饮,来人二话不说闯入。

    若非早知是以宁在外听了许久墙角,宁展手中的瓷碗这会儿已掀到不速之客脸上了。

    “你近来说话做事怎的总是这般冒失?如无正经要事,我可要治你的罪了。”

    “属下有错,可殿下亦不该耽溺美色。”以宁一身正气,“由那江湖女骗子拿捏了去。”

    天大的冤。

    美......则美矣,只是素昧平生,且他连自己和宁佳与隔了几世都掐不准,论说耽溺,岂非冒犯?宁展几欲拍案,又顾及府中歇着矜贵的主儿和滑头的狐狸,轻轻落了手。

    看宁展不恼,也不出言责怪,以宁仗起胆,今日是铁了心要犯上。

    他双手抱拳,肃然道:“若是殿下紧着要成婚,属下即刻前去禀明王后娘娘。殿下一表人才,娘娘那处静候佳音的好人家,早已从嘉宁宫中列到墨川城外了。”

    “你......”宁展恼得耳红,且十分不解,“阿宁,我是否娶妻,旁人不知,你也不知?可你这是何意。”

    以宁吃了瘪,闭口无话,仍是那副一心为主的模样。

    “行了,我还能不明白你言下之意吗。我有打算,”宁展上前拍他的肩,以示宽慰,“不至任个相交两日的小姑娘牵着鼻子走。”

    次日,东方欲晓,天朗气清。

    柳丝垂,莺声转,成群的孩童们贪恋春色,却只能扯下几簇野花留作纪念,哄然散去。否则误了时辰,又要教学堂先生逮着打手板、站规矩。

    宁展照常起早,不等下人伺候更衣,系上面具,直往厢房。

    门吵了半晌,被人懒洋洋地扯开。

    “大清早这是去了哪儿?”宁展打量着面前人,不禁蹙眉,“还是你们步溪人天生天化,打小就是灰头草面的模样?”

    说着,他下意识捏起袖口,想上手擦拭尘土,又自觉唐突,从内袋里掏出巾帕递上。

    宁佳与瞧着那锦缎方巾,退了一步。她提起手背磨蹭两颊,似是窘迫,笑道:“呵呵......不碍事。我一直这样,随性些。”

    这姑娘瞧着年岁小,可脸蛋白净时,不难看出明媚灵秀的美人底子。宁展很快敛了视线,也将话茬移至别处。

    “你不是心心念念想入阁吗,世子说了,若今日之事办得妥帖,便允了。”

    “有这好事?”看宁展笃定地点了头,宁佳与一拳捶歪了他的肩,“够义气啊!还以为有你二人在前,那点小功劳计不到我头上呢。”

    宁展如何料得给人报好信儿还要挨一老拳,直被这冲势抡得撤步。

    他觉出小姑娘没使全力,却是疼的,但无颜抬手去揉,怨道:“我邀你留宿宁府,给你好吃好喝用好药,与姑娘就这样看我?”

    “高兴嘛,说笑呢!那咱们往后便是同僚了,”宁佳与自顾自捡来面具戴上,声音闷在后边,“可不兴动辄掐人脖颈、割人皮肉......”

    江湖中人蒙面不稀奇,暗阁中人亦然,然这两位此际所佩的面具,怕是要惹人以为——嘉宁今岁方才欢度过的上元灯节,在这阳春三月卷金重来了。

    宁展望着宁佳与,困惑地指了指她略显童稚的狐狸面具。

    “时间仓促,只寻得来这个。不过青竹阁还真是怪,任务出行戴着罢了。”宁佳与折回屋内束发,“在世子的私宅里也要戴着吗?那不是谁买个面具都能混进来了?”

    宁展眉心拧得更紧,回顾昨夜,方才恍然。

    念及宁佳与业已见过他的真容,他也不急于扮上那张嘉宁世子的脸,府中其余人却不得不防,便顺手抓了皮革面具戴上。防住了意料之外的思思,没成想把这狐狸面具招了来。

    宁佳与动作麻利,装束完备,越过宁展两步,又奇道:“对了,那时常同你一处的大高个为何不用覆面?他在阁里的地位,比个子还高?”

    “挺高的。但——”

    不等宁展解释面具,宁佳与拽上他的手肘,二人匆匆离开宁府。

    “......好啊!”

    尖锐的女声响彻庭院,思思使劲跺着脚,恨不得将这莲纹砖踏出几个窟窿眼。

    “真是一点儿天理都没有了!我欸?我!”她边说边指向自己,朝身边的侍女怒喝:“展哥哥亲口允诺要陪我上街的!如今竟撇了我,与那女子二人世界!我竟不知,阖府上下尊本郡主为先规矩教谁改了?!”

    宁思思愤然提起刺着胡蝶式样的香云纱织裙摆,手肘一前一后摆过长廊,吩咐人备轿入宫。

    -

    宁展领着宁佳与尾随五个行事鬼祟之人,直至嘉宁城外,宁佳与都无从得知这关乎自己能否打破僵局的任务到底是什么。

    远远见五人踏进城郊那间熟悉的官驿,她目不转睛,可实在忍不住问:“展哥哥,有何指示?时不我待啊,再等就该上官道了。”

    听得那颇为戏谑的称谓和口吻,宁展笑笑,望着她认真盯梢的后脑,道:“世子的意思,自是命我在荒郊野岭做掉你这江湖骗子。”

    宁佳与头也不回,压根没把公子哥毫无风趣的玩笑当回事,严肃道:“眼下不是耍嘴皮的时候,先干正事。”

    宁展觉着没意思,自腰间革带下取出一把小刀递去:“给,用这个。解决那五个兵部的搅屎棍。”

    宁佳与瞥了眼小刀的式样,大惊失色。

    她看看所谓的同僚,再看看那把之于小贩摊上的甜橙才勉强堪称锋利的刀子,面上默不作声,脑海已然闪过十数种自己被对手杀个片甲不留的血腥场面。

    宁佳与情愿当这是另一个玩笑,于是伸手去抽银骨扇,却被宁展截住了动作。

    “不能用。你这物什太特殊,”宁展道,“倘若让人记下来顺着摸查,暴露身份,你我都没命活。”

    宁佳与闻言哑然,断定宁展是蓄意而为。

    早不说,晚不说,临阵杀敌了偏要人在战场上削果子。

    好笑,这个足够好笑。

    宁展不知宁佳与乐什么,只等着宁佳与一把挥开他,抢了快马扬长而去,二人从此作别。来日江湖再会,便没有这哄小孩儿似的把戏可玩了。

    不想上一刻还在他手中的小刀任人冷不丁夺下,随着宁佳与渊默的背影逼近官驿。

    宁展别过头,道不明此时心境。

    是她自己选的。

    对敌方的实力及后手一无所知,又是以寡敌众,此行恐凶多吉少,她却未曾留下只言片语。宁展摩挲着手指,心道也是,若果真是无父无母、四海漂泊,又能同谁交代后事?

    身为任务失败的暗阁隐士,不被老东家追杀就是万幸了。

    观远处久无动静,宁展从草垛后走出,摆手示意早早候在马厩的以宁进屋勘察。片晌,以宁按计划将裹上草席的尸首运往后山。

    没有宁佳与的身影。

    宁展摘了碍事的面具系于腰侧,滑至脸颊的汗珠随他快步跃起,重重砸向地面。

    待他赶到堂中,即是宁佳与挥汗如雨、席地而坐,一下两下地捶打着左腿。

    手腕缠的绑带稀碎,同那狐狸面具一并歪斜在地上。本就乱糟糟束在脑后的长发此时越发不像样,缕缕混着黄泥和血,紧贴宁佳与两颊。

    宁展拿出方巾,俯身替她捆上皮破血流的右臂。

    宁佳与暗自细瞧。

    身段高挑,五官分明。稍稍眯起的桃花眼最是拿人,末梢像修长的弱柳。

    这么飘着,柔润。又吊着,神气。

    宁展抿着唇扎紧帕子,先就手扶起宁佳与,再拾起狐狸面具,全然不觉自己的衣摆这会儿也是一圈黄土一圈泥了。

    宁佳与背对宁展,低头笑了。

    以宁与人交接了尸首,同掌柜打过招呼,驾车候在外头。

    眼看宁展搀着那女子慢步走来,他坐不住,上前接过伤患的粗鲁程度堪称一字“抢”,随后扛起宁佳与朝马车去。

    宁佳与在堂中少说给人轮番捶了五六七八拳,腰背好几处正发痛,便被人甩上肩头。她抬手咬住破烂的束袖,这才未哀嚎出声,眼眶却似堤坝决口,一泻汪洋。

    宁展本想拉住宁佳与,奈何以宁如此快当。想到以宁昨夜那架势,他捏了捏耳垂,冷静下来。

    马车晃动,二人总算能脸对脸说上话。

    “方才那五个是兵部宣称失踪的巡卫罢?可布防图至始至终并未遗失,他们东躲西逃,未必与那群贼喊捉贼的是同伙。”宁佳与嘴上探问对方,却盯着手指不看他,“又何必要将他们赶尽杀绝?”

    “你猜,凭他们的功夫,合起来杀你一个都成问题,若不是同伙,事发当夜如何能逃过一死?今日又如何能在兵部眼皮子底下出城?都是卖主求荣的杂碎。”宁展答得坦诚,对上宁佳与的眼神亦不躲闪,“慈悲留之,他日定成祸端。”

    “杀人不眨眼。”宁佳与喃喃自语,“这是嘉宁人人称颂的世子殿下?这不是地煞吗。”

    宁展纳闷得想笑,却也无法反驳,只道:“世子还说,允了你入阁之事呢。”

    耳闻入阁二字,宁佳与登时来了兴致,眼里直冒光,按捺兴奋道:“当真?可你我一同待在这地方,何来空闲去请示世子殿下?”

    “因为杀人不眨眼的地煞就坐在你跟前。”

    “......好同僚,你可莫诓我。”宁佳与缓缓靠上车壁,与宁展拉开距离,“都道细作的画像与世子本人相差无几。我虽亲眼未见过世子尊容,却见过那满城的通缉令,与你这张......俊脸,可说毫不相干。”

    宁展啼笑皆非,倾身问:“你再看看呢?”

    “......不像。”宁佳与无意中瞥到那只躺在座上的荷包,更坚定:“一点儿不像。”

    “那你可听过世子的名姓、封号?”

    “展凌君,宁——”

    宁佳与倏地卡壳,心中骂自己真是教宁府那冰窖冻蠢了。

    闻说青竹不似迎柳和听雪单用名姓,阁中隐士还另有诸如猫狗、花草云云非人的别号。

    然名姓是假、别号是虚,她便理所当然以为思思姑娘提及的“展”不足参酌。哪想这回偏教她遇着青竹阁唯一一个不消假名虚号的,更不意自己印象中的好儿郎竟与当今活阎罗是同一人。

    “宁展?你是宁展?”

    宁展笑出来,颔首道:“不唤展哥哥了?”

    ......

    马车进了城,帘内只剩死寂。如不是偶尔传出两声咳喘,以宁几欲以为那女子的小命被宁展就地了结了。

    未至宁府门前,宁佳与便扒着帘子要跳车。车轮将将停了,她收着力跃下,旁若无人,一瘸一拐地挪回厢房。

    宁展进屋扮上世子的脸皮,交代家丁带着医官移步厢房看诊。他才踏出主屋没几步,宫娥带到口信,命世子速速回宫。

    文怀王后有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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