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

    世子老师关怀备至,景以承哪有不乐开花的道理?他美滋滋道:“有元兄和阿宁此等武学高手在侧,我简直不要太安心啦!”

    听得那称谓,以宁顿感恶寒上身。

    宁佳与不知宁展打的什么算盘,敷衍道:“嗯,好,明白。”

    “多谢元公子。”柳如殷接着宁佳与的话尾,含笑道。

    景以承苦等数日,终于等到宁展神完气足时,赶忙掏出包袱里的小册,追着他讨教个没完。

    两位姑娘相视而笑。

    柳如殷将宁佳与高束的长发缓缓捋齐。宁佳与下意识瞥向柳如殷刺了红纹的腕间,又觉此举似乎不妥,转视凝睇自个儿掌间的护套。

    宁展便是一面口角生风,对付着景以承的连环追问,一面将宁佳与微妙的反应收入眼底。

    谈笑间,简车渐停。

    四下一片空寂,孟夏风动,撩起窗角纱幔。

    宁展警觉侧首,隔帘对外低问:“怎么了?”

    以宁也戒备,戒备道:“公子,前头一主一从,看样子要拦路。”

    宁佳与紧着打圆场,笑说:“误会、误会,我下去沟通一番。”

    宁展双手交握,指间稍紧,严肃道:“你确定?”

    然而确定什么,他并未言明,教人不知从何作答。

    宁佳与身子起了一半,哪料景以承也帮着宁展打岔:“对啊小与姑娘,你确定要一敌二吗?三思啊!”

    宁展没想景以承会是这么个说法,宁佳与亦然失语,二人双双转头看他,脸上爬满不解。

    景以承见宁佳与似在游移,锲而不舍道:“我说真的呀,你们别不信!我虽不了解步世子,可他绝不是元兄这般好相与的!”

    柳如殷不明所以,照旧附和着景以承:“景兄弟言之有理。与姑娘,你三思。”

    宁佳与弓着腰半晌,比之平日练功的酸痛根本不足道,但也无暇应对几人越跑越偏的好心。

    “你们就把心放回肚子里罢。”

    她言辞太过笃定,几人担忧的目光更为灼热。

    “我的意思是......真打不过,我还跑不过吗?”

    说罢,宁佳与拨开帷帘,避开以宁跳下车。车内三人一时无言,柳如殷为其蹙眉,景以承叹其大义,宁展疑其居心。

    打宁佳与下车起,以宁竟在另一人脸上见识到了宁展的“独门神技”。

    眨眼变色。

    不仅是眨眼间脸色大变,且是寸寸神意无比真切。

    两人这般神技,大同小异。

    同在于,不论二位前后何种神色,皆令旁人看得真切,难以辨明虚实。

    异在于,宁展,是出门在外,遇贵逢民,一概善气迎人;回府对内,则是处变不惊。步千弈,是十年如一日的生者莫进,凛若霜雪;唯见一人时,始终莞尔。

    念至此,以宁回忆着步溪是否有种唤作变色妖龙的兽类。这种动物并非是自主变色,而取决于外界影响。

    能够影响步千弈一眼变色那位,似乎并不自知。毕竟她每每举目,步千弈就是那副松涛清风的含笑之态。

    恍如初见,从未有变。

    是以宁佳与初闻旁人判评步千弈淡漠孤高时,大惑不解。她与步千弈相交近十载,此人,无不含笑。

    论宁佳与之于步千弈的位置,至亲尚且不可比拟。

    若非说有一处不妥,即是他未曾亲口相告步溪王室的身份,却绝无隐瞒之意,故宁佳与没多时便猜准了。

    自那往后,宁佳与多少也明白,民间不实的名声兴许不是步千弈无法左右,而是他不愿,恰如他不愿亲口让附加的身份横亘二人之间。宁佳与便不再纠结于替他对外声辩。

    城楼之下,是碧绯两色久违的相遇。

    这回,换她撑一伞葱白,安然纵步。步千弈青衣如故,款款展怀。

    相较眼前旧雨重逢的彩墨画而言,那只驻步原地的小信鸽难免显得失谐。

    白歌压着剑柄,恭默守静。

    城门直至远处,虽仅见寥寥三人及简车一乘,城楼上却是藏了十数位高头大马的守卫,个个堪当立地金刚,次者亦能以一当五。

    步溪城门向来森严,今次尤甚。然众人一反肃穆常态,通通猫着身子,七嘴八舌说道着。

    “世子殿下果真天人之姿,装束这般寡淡,一样神采英拔!”

    “你个粗人懂什么,殿下乃高雅之风。那一碧一绯、一浅一深,两两相会,岂不称得很?”

    “对对对,就是茶馆里最受捧的话本子,叫什的——牛羊侄女!”

    “边儿凉快去!你书都读到外州人肚子里了?镇日给殿下丢脸。”

    “嘿哟喂,你再嘴损牙碜,我可不与你客气了!”

    几人争着吵着便要扭打起来,好在为首的督察及时将二三冒尖的头逐个按下。

    其实于步溪子民而言,步千弈也极少露面。

    因此,每当步世子迎接红衣姑娘回城,即城中双喜临门、举家同庆之际。

    一喜得见世子欢颜,二喜得见佳人重聚。步世子宣导子民规范立身行事,却不是不近常情之人,从不阻拦他们欢庆。

    放眼步溪,找不出几人真正看清过那红衣姑娘的模样,但无不将步世子与她这份终始不渝的情分看在眼里。

    步溪最不乏闭月羞花、青春永驻的女子,此间情谊,才是难能可贵之物。不管红衣姑娘是美若天仙,抑或相貌平平,她早已是众人心中默认的世子妃。

    昔日,守卫没少在这关头瞎闹,步千弈听得清切,也由着他们怎么高兴怎么来。而今时异事殊,务必收敛。

    “一个个脑袋都不想要了?”督察严声道,“不记得姑娘那车里坐的何人?”

    当中几人登时噤声。

    适才那位“牛羊侄女”却半懂不懂,挠头往下看,道:“谁啊?莫非姑娘在外头有了新相好?那咱们殿下......”

    两旁又是摁他脑袋,又是捂他嘴,低低呵斥:“笨!里边儿坐的,是先前屠杀集镇那农夫的主家!我看外州人的脑袋都比你这榆木有货。”

    榆木听得目瞪口张,一时不知该惊前句还是气后句。

    众守卫对今晨入城之人早有耳闻,则仍不敢断定。

    另一人困惑发问:“那杀人如草的庄稼汉,真是宁世子部下?”

    督察目不转视,紧盯远处的简车,确信道:“不错,我也是夜里丑时方才接到消息。”

    手下贴墙蹲伏,面面相觑。消停不久,未闻动静,又窸窸窣窣议论开。

    “这宁世子不是个仁民爱物的主儿吗?竟教出那样残暴嗜杀的部下。”

    “对啊,七州近来风头最盛的便属他。如此一来,还了得?”

    “难不成......是我们误会那个庄稼汉了?”

    “误会你的头!十几条血淋淋的人命摆在那,还不够真、还不够骇人?!”

    “就是。外州人虚伪得紧,嘉宁最厉害,能伙同墨川打着平天下的名头灭功臣三族。那宁世子,想也清白不到哪儿去。”

    大伙儿议得火热,督察豁然一斜眼,十数个彪形大汉立马复归原位,俨然又是那副雄赳赳的护城姿态。

    上下数道目光皆落在大路中央,但瞧一抹绯红堪堪止步浅碧身前。

    宁佳与不同从前,竟是让步千弈早早展开的两臂兀自僵在空中。

    简车那头四人松了口气,城楼这头几欲再度炸锅。

    毕竟护城多年,步千弈风雨无阻在此接人回城,又有谁没见过这对“佳人”重逢时情真意切的拥抱呢?

    守卫们见状不免倒吸冷气,心中更叹——这可是他们看着长大的世子妃,莫非当真有了旁的相好?

    步千弈倒不恼,仅是偏了偏头,犹然莞尔。他一如既往,耐心等待宁佳与接下来那句他绝对不爱听的话。

    宁佳与跟着他笑,坦言道:“青哥哥,如今我年近十八,不好再同男子如此亲近了。不论是哥哥你,还是阁里的大家。”

    果然,他不爱听。

    步千弈能在心里找成百上千的借口,却不能找出一个记恨宁佳与的理由。

    比起气宁佳与,他还是更愿意气自己。气自己考虑不周,未及时提议,还要让宁佳与费心向他辩解,简直愧对从小到大的一声声“哥哥”。

    “不妨事。与妹妹想做什么,永远不必向我解释,我绝对支持。此番,是我考虑不周。”

    步千弈爽快地垂下两臂,右手负后,身形一侧,左手为宁佳与作引。

    “走罢,白歌已将你遗失的快马找回,拴于城关内。”

    宁佳与却踌躇不决。

    她扭头瞧见以宁神色凝重,宁展或与其交代了什么。

    倘是诸如“见势不好、即刻动手”之类的指令,麻烦就大了。

    可她此前确实越过师父,更是越过了听雪阁,贸然独往嘉宁。在步千弈这儿,她原就理亏,哪里好回绝?

    宁佳与迟疑回身,试探道:“青哥哥,不若我随马车同行吧。他们毕竟是我的朋友,又人生地不熟的......”

    步千弈似乎一怔,正经道:“与妹妹也学会唬人了。车上两位少君,一位随从,少说参与过两三回七州大典,何谈人生地不熟?”

    宁佳与以为商议告败,耷拉着脑袋,手里的青伞也没心思摆直了。

    片刻,她手上被人稳住,抬头便是步千弈替她将伞正了位置,挡下阳光。

    “我说过,绝对支持你。就是入夏了,”步千弈好笑又无奈,“伞得撑好,你不是最在意肤白吗?去罢,叫那赶车的入城后随着白歌走。”

    像是忽然被人揭了短,宁佳与有些难为情。

    “那都是小时候的事!早就不在意了......”她嘴上这么说,还是扶稳了青伞,继而指了指简车,笑眯眯道:“那我先去咯,城里见。”

    步千弈点点头,依然驻步原地,目送她上车,转身离去。

    碧绯两色背道而行,渐行渐远。

    牵动人心的彩墨画亦然淡去。

    “小与姑娘!他、他......”

    景以承攥着自己的小册,十分紧张。虽自认两拨人要打起来,他出不了几分力,也恨不能将同生死、共患难印在脸上。

    “没为难你罢?”

    宁佳与收了青伞,瞥见视死如归的景以承,禁不住乐出声,道:“没有没有,我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确定她安然如初,景以承和柳如殷舒了口气。

    唯有宁展那眉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形似变色妖龙作怪。

    观他欲言又止,宁佳与率先揶揄道:“放心,落脚处给您安排好了。步溪什么都有,咱们还可以换架宽敞点的乘舆。”

    说着,她朝外高呼一句:“以宁兄,跟着前边那个骑白马就成!”

    以宁应声回道:“好。”

    景、柳二人被她吊起了兴致,宁展却低声念叨:“嘁。谁要坐他的车。”

    柳如殷鲜少挑起话头,这会儿忍不住问:“与姑娘,你和那位步世子很相熟吗?”

    近来听宁佳与讲故事,景以承的眼色有了几分长进。他瞄一眼宁展,又转向小与姑娘,难得缄口。

    宁佳与思忖着,面不改色道:“熟,也不完全熟,要看怎么说了。我与他相识多年,但从不细问他的事情。”

    她应的是柳如殷,却面向大家而答。

    这是让车上几人心里有数——她不能为谁向步千弈说情。反之,也不会因着步千弈为难大家。

    帷帘飘起,柳如殷颔首,看着外景闪过。

    宁佳与自然可以选择与其中一方并立,但在替谁都能说情的时势下,反而不能轻易摇摆立场。

    眼下最保险的法子,便是不偏不倚。

    宁展兀自阖眼。

    宁佳与的话,他素来无法信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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