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流

    白歌快马驶过府衙,泱泱堵门的百姓果然散了个精光。

    不但堆积数日的瓜果皮瓤、矮凳蒲扇任人收拾得一干二净,左右蹲守的两座狴犴石像更是被擦得锃光瓦亮。

    基座四周甚至供着新鲜的含桃和糕饼,就差给它们颈上围朵大红花,便能雇几个家丁吆喝“新居贺喜、欢迎共饮”了。

    情状如此浮夸,白歌用翅尖都能想到,步千弈事先走了一遭。

    如步千弈所言,景以承确实来过步溪两回,却不曾仔细看过这城中街景。

    景以承兴致极好,一进城便扒着窗角,瞧得新鲜。

    行经府衙,他望见那石座上满满的含桃,不免疑问:“小与姑娘,你们步溪人都特别偏好含桃吗?”

    南行路上,宁佳与有事没事便要掏几粒含桃解馋,她偏好含桃的口味早不是什么新鲜事了。

    府衙门前供含桃,这才令人稀奇。

    宁佳与干笑道:“呵呵......大概是罢......”

    其实不是,但不是,也难以分说。

    步千弈月月遣人扫荡式地采买含桃,虽非亲身到场挑拣,但瞧是时常替步世子办差的白公子,又对含桃要求颇高,各家上下心中都有了数。

    步世子鲜少对外透露好恶,好容易触及一样,大伙儿岂能视而不见?

    十口相传,步溪皆知。

    凡步千弈所到之处,臣民们定要供上当月最漂亮的含桃,除此以外,再添些茶食点心。于他们而言,这便是敬奉“地神”,以祈福佑。

    宁展原本心平气和地端坐瞥望,窗外的景却越发不对劲。

    这个方向,正是朝着城中唯一的青竹暗桩去!

    青竹阁设于步州境内的暗桩并不比别处少,而步溪城特殊,能保住这一处暗桩已是难得。

    步千弈,是在给他下马威?

    宁展拳心更紧,上身稍倾,审视窗外。

    珍禽异兽、奇芳怪草、花样百戏,接连入眼,即是人欢马叫,好不热闹,瞧不出是座为血案而轰动的城池。

    景以承每每欢快地惊叹一声,宁展悬置的心仿若也跟着升高半寸。

    不幸之幸,步千弈并非墨珩那等时刻准备与人撕破脸皮的作派。

    简车随白马勒停,落脚之处约距青竹暗桩百步而已。

    步千弈未将事情做绝,算是回敬宁展不曾贸然闯城,也同样将“不欢迎”的意思彰显彻底了。

    不出宁展逆料,能稳坐王储之位的人,就没几个善茬儿。步千弈是,他自己亦是。

    他眼前的忧虑,仅是日后的冰山一角。

    几人提着包袱下车,抬头便是座气派显贵的大宅院。

    高门大敞,不必踏入院中,远远可见楼台金殿、莲池浮桥,九曲长廊、满园绿荫。

    如此华美之居,独独缺了块匾额。

    以宁耐着性子候了半晌,前头那骑白马的仍未有所表示。他客气拱手,道:“劳烦阁下,车马该当安置何处?”

    白歌终于利落下马,亦然作揖,回敬道:“不瞒阁下,此宅落成不久,尚未安置马房。再者,我们步溪的马儿实在伶俐。”

    说着,他把马屁一拍,那雄俊的白马扬蹄嘶鸣,麾之即去。

    “您瞧,它自个儿就玩去了,还晓得守时归家呢。若以马房拴之——”

    白歌叉腰摊手,与宁佳与素日抱臂看戏的得意样不分伯仲。

    “岂非残忍?”

    话音未落,宁展不着痕迹地扮上和善颜色,以宁则当即黑了半张脸。

    以宁单以为此人指桑骂槐,恼他借坐骑讽刺嘉宁人不如步溪人聪明。

    宁展却看得明白。

    这高门大院的确貌似竣工不久,处处奢靡华丽,且特将匾额空出。个中言行,只差把题着“虚骄者专属”的牌子挂上门把,就等着宁展到此亲添“宁府”的牌子了。

    所谓马房之说,更是暗指“嘉宁农夫集镇残杀”,奚落嘉宁方方面面与礼义廉耻搭钩不放,实则秉性凶暴。

    满是挖苦深味的风凉话,被他说得理所应当,脸不红、心不跳一般。让人听着恼火,又抓不住过失。

    景以承左边挨着宁展,右边挨着宁佳与。思前想后,他还是决计请教本地人:“小与姑娘,这马儿化形之前,就那样机灵了?是天生俱如此,还是因马而异?”

    “马就是马。再如何,”以宁掐着缰绳,“也讲不出人话来。”

    清风忽来,无力屠热,反驱大地温煦,愈催焦炙。

    “在下白歌。欢迎各位——”

    白歌垂手扶剑,声气依旧敬重。

    “来到步溪。”

    宁佳与同白歌共事多年,纵二人时常不对付,她对其所言所想再清楚不过。即是白歌双翼一抖,她便能预见这小鸟儿要飞到哪处下唾沫。

    “行了行了,什么马来马去的。”宁佳与跳出来胡搅,“马都不知道这丁点小事何以值得人背后念叨。”

    “你没有同理心,别赖到马身上。毕竟,”白歌笑开,其间自有宁佳与方才能懂的阴森,“没有哪只马愿与随地丢马的缺德主子交流过甚。承认自己短见薄识,不丢脸。”

    “你小子——”宁佳与不想自己也有被小信鸽揪住辫子的一天,取扇就要劈他的爪。

    白歌得了势,径直越过她,引手道:“还请各位贵客自行入宅安置,如有需求,只消着管事转达,我等随叫随到。”

    景以承回过礼便匆匆往里进,柳如殷颔首同往。

    宁佳与也才见新宅,不知是否是听雪增设的暗桩,难免好奇。

    她正当放步,即被白歌漠然拦下:“你,不准去。随我来。”

    语毕,白歌立刻压剑走人,像是确信她必会老实跟上。

    宁佳与旧气未消,目光忿忿,但明白早晚逃不过此劫,随他去了。

    望着宁佳与闷声渐远,宁展不由挂心,欲说还休。

    “公子。”以宁道。

    宁展回首,看着车上的以宁说:“何事?”

    “您先进去罢,属下找地方拴马。”

    白歌领着宁佳与百拐千绕,总算到了一处小院。小院,乃是之于那高门而言,实则并不矮小简陋。

    宁佳与步伐跟得紧,却鄙夷道:“这地方,同适才那儿顶多差了几十步。你这曲里拐弯的,溜我玩呢?”

    白歌似乎没心思与她吵嘴,将宁佳与扯进院内,便自顾合了门。

    他转过身,一声不吭地盯着宁佳与,目光堪比拷问牢狱重犯的须毛,用在宁佳与身上恰到好处,不致死,直令人非开口不可。

    “作甚这样看我?你费心费力把我带过来,”宁佳与浑身发痒,忍不住笑道,“不会是想用那双小眼睛替师父处决我吧?”

    白歌虽不是传统意义上浓眉大眼的俊小子,也生得白净,不阴人时,面目明朗如曦。可他和宁佳与之间没少相互诋毁,浑话自然驾轻就熟。

    白歌被她激得情急,却不是为着自己。

    “你还敢提师父?你瞒着大家去嘉宁行刺宁展的时候,可有想过师父?!”

    眼下近午,日头当空。见她不作声,白歌胡乱抹去额前的汗珠,怒气更甚。

    “你是第一个得入听雪的女子,又是师父亲手养大的金子,是所有人捧着不能碎的宝玉!打小,师父事事以你为先,哪里亏待过你?而你,只知道拿自己的性命当儿戏。要是个有良心的,就不会这么‘报答’师父!”

    诚然,宁佳与和白歌自碰面到今天都争执不下,彼此却从未道出这般凝重的说辞。

    白歌作为师兄,亦不曾如此疾言厉色地指摘过这个抢尽他风头的师妹。

    宁佳与连如何应对师父都没头绪,遑论应对一直受她拿捏但遽然转性的鸟儿了。

    她唇齿翕张,虚声道:“我......”

    白歌狠狠瞪她,全然忘了自己本就不指望宁佳与能给他个满意的答复。

    宁佳与拇指摩挲着银骨扇柄,缓缓道:“可我也不愿永远做师父护养在侧的小花小草,就此成为听雪阁唯一的废人啊......”

    白歌面上闪过错愕,转身不看她。

    “......你这些话,只有师父爱听。”他叉起腰,背对宁佳与问:“所以,你同那宁世子,究竟发展到哪一步了。”

    他话锋急转,听得宁佳与稀里糊涂,愣愣道:“什么哪一步?”

    不待回音,宁佳与恍然有悟,遂两臂一端,整个死猪不怕烫的架势,道:“哦,你不是早知我行刺未遂了吗。不对,有你在,怕是全步溪的暗桩都知道了罢?就多余问我。”

    白歌不搭这怪腔,侧首看她手上的银骨扇,虎视眈眈。

    宁佳与麻利捂住折扇,肃然道:“干什么,这可是师父给我的。你就是跟师父要,也抢不走。”

    她言犹未尽,白歌又是那森森笑靥,质疑道:“师父给的,你还任由一个外人私自给它换了扇面?”

    “那是我立功应得的——”

    白歌听惯了,浑不把她的托词当回事,打断道:“老实交代,你与宁展,是否情投意合?可有私定终身?你这是什么表情......莫非拜过堂了?!”

    宁佳与傻眼。

    她脸色发青,像是读了册荒唐至极的话本,内容诸如——琛惠帝与徉王两位不共戴天的死对头,不仅借尸还魂,甚至言归于好了。

    宁佳与醒过神,大手挥起,朗声道:“你少编排我!还通讯鬼才呢......捕风捉影!”

    白歌暗自松气,睨着她道:“这会儿难为情了?当初对人家少女怀春,什么‘心怀恋慕、誓死追随’都说得出来,怎的不见你脸红片刻?”

    “这你都知道?!”宁佳与几乎冲口而出,完了方觉不妙,若无其事地走到边上扇凉。

    “那无形的风和影我能捉到,何况你这只镇日上蹿下跳的狐狸。”

    白歌两眼一翻,幽幽道。他瞥见那殷红的扇面,几步兜到宁佳与面前。

    “差点给你带跑了!不管你与宁世子此前是何干系,总之,至此为止。”

    宁佳与看出白歌仗着师父作威作福,即使她对宁展没那个意思,也要反诘回去:“凭什么?这是师父的意思?还是你自作主张?”

    白歌眯起眼,隐约猜到宁佳与又要变着法地噎他,依然忍不住多嘴:“是又怎样?不是又怎样?”

    “你的意思,相当于风筝。”宁佳与不负白歌所望,收扇指天,“随手放了呗!”

    白歌不服输,正经道:“你可知道,这宅邸左侧,是谁家院子?”

    “青竹阁?”

    宁佳与心思细,进城路上将舆内各人神色反复扫了几遍。其实于她而言,车上除却景以承,便是宁展最好揣测。

    白歌不意外,毕竟宁佳与在听雪的考绩皆以榜首居多,这事儿若能难住宁佳与才有鬼。

    他接着问:“你以为,那个集镇上连杀数人的农夫,杀的是何许人家?”

    “豪门贵胄?”

    “嗯。”白歌认真道,“且是墨川的,豪门贵胄。”

    宁佳与早先略有方向,却不敢往深了想。

    “遇害的七位公子,个个背靠大山。你还以为,”白歌道,“这宁、墨两州的局能随手掺合吗?”

    宁佳与尚在思忖,门口传来三长——三短——两长的叩门声。

    白歌手握剑柄,身侧右门之后,谨慎移开左门。

    来者十分熟稔,门一开便亮出听雪令牌。

    不同于青竹令牌特有的竹节式样,此牌方正,通体纯白,当中刻雪片图形。

    白歌敢当通讯鬼才之名,即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耳目了得。一瞟的工夫,他便断得真伪,确认来人身份。

    是听雪阁安排在大宅院的管家。

    “什么事?”白歌道。

    “禀白公子。那位提请面见世子殿下,说是好将棘手之事尽快解决。”

    白歌蹙起眉,疑惑道:“这么急?”

    农夫之事业已闹得沸沸扬扬,且疑点诸多。他宁世子前脚入城,来龙去脉都不甚清楚,急于一时,对他能有好处?

    “是。入院后,那位就没歇息过,但仅是在院中来回踱步。待其余人休整完毕,他便亲自来寻属下。”

    白歌神色复杂地望一眼宁佳与,道:“明白了,你先去备车马,我们稍后来。”

    管家作揖领命,转身欲走,又听白歌道:“对了,车要大,得结实,越结实越好。”

    管家颔首应了,快步离开。

    白歌赫然关上门,自顾自发问:“你如今叫什么来着?宁......哪个‘佳’?该不会是我从前取的那个‘佳’吧?你不是嫌这名俗套来着......”

    宁佳与折扇一挥,作势要打:“不会讲话就闭嘴!”

    白歌似无惧那锋利的扇骨尖,神色松弛,不见讽刺宁展一行人时的凉薄嘴脸。

    他边躲边笑,绕着院子追问:“‘雨’又是哪个‘雨’?也是从前偷了果酿出来,被雨淋成落汤鸡的‘雨’?”

    闻声,宁佳与停在原地。

    少顷,她闷闷道:“是......休戚与共的‘与’。”

    白歌也停了脚步,吃惊道:“......你改了殿下和师父给你定的‘雨’?”

    “嗯。人长大了,模样变了。”

    宁佳与将银骨扇系回腰侧。

    “改个名有什么。”

    宁佳与被师父拣回去便没了名姓,穿着一身堪堪染着些尘土和浅红的粗布衣,口袋里是几粒被压出汁水的含桃,再没旁的东西。

    李主事,也并非是听雪阁所有人的师父。

    宁佳与到来前,师父收入门下的弟子独白歌一人,其余隐士,皆尊其为“李主事”。

    李主事打算同白歌给他唯一的小师妹取个名,可商量了大半月,始终定不下合适的。其时,白歌斟酌数夜写下的“佳”,被小师妹不管不顾地撕碎了。

    最终,年幼的步千弈找到李主事,二人才议定了“雨”。

    是以,宁佳与过去十年的名字,音同“与”。而步千弈口中常唤的,也是“雨妹妹”。

    得知宁佳与接受了从前百般讨厌的“佳”,白歌却高兴不起来。

    他记忆中,小雨是个出奇恋旧的人。

    荷包装的含桃日日有,腰间佩的折扇年年在,任衣着装束如何改,就是不改各式各样的一身红。

    如今更名又添姓,能是什么好兆头?

    白歌没法深究,也不敢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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