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形

    宁佳与好似瞧见两股暗流在她眼前反复蓄势,无声相击。

    明日还有硬仗打,在这儿耗光了气力怎么行?

    她当即扯开话茬:“寺卿大人!那位农夫呢?可是拒不认罪?”

    寺卿大人遗憾地摇头,恭敬道:“回姑娘。主犯卫氏供认不讳,且与集镇乡民的证词大体一致。”

    “这般,大可圆满审结。”景以承若有所思,“何来悬案一说?”

    寺卿无奈道:“正因如此,线索便断了。我们原也以为此案是见闻即所得,如卫氏和乡民供称——七位公子意图从卫氏手上强抢民女楚氏,卫氏气不过,因此残杀报复。

    “可那楚氏却矢口抵赖,硬说卫氏囚禁她数年,七位公子乃是好心搭救,这才惨遭灭口。囚禁与否,左邻右舍这些年都是看在眼里的,听了哪里能答应?于是齐齐指责楚氏昧良心,恩将仇报,构陷于卫氏。”

    寺卿此话,倒是令堂中三位外州人有些吃惊。

    毕竟,外州从古至今对步溪的成见与戏侮非轻易能移。故百姓虽谨遵步世子“微笑待人”之道,百官对外亦执礼相待,外州人仍为臣民所不齿。

    即于步溪,咒人祖宗三代猪狗不如,远比不上称其是冥顽不灵的外州人来得恶毒。

    然依寺卿所言,其余不明真相的百姓聚集官府门前,连日讨伐蔑视王法的嘉宁农夫时,集镇乡民不仅在替一个杀人如草的外州人鸣不平,甚至反过来谴责与他们同是步溪人的楚氏。

    他们固然为世代遭遇的不公感到愤懑,更坚决维护脚下饱受争议的故土,却未任外界莫大的恶意动摇本心,情愿替亲眼所见的真诚之人仗义陈言。

    哪怕此人生于孕育恶意的他乡。

    三位惊诧之余,无不为自己过去对步溪的错认愧汗。

    宁佳与沉吟片刻,接着道:“若卫氏当真有恩于楚珂姑娘,她的供词确实可疑。大理寺推测楚珂乃卫氏的共犯,口供则意在与其撇清关系?”

    寺卿大人又摇头,如是答:“楚氏不肯开口,大理寺也没有屈打成招的先例,下官愚钝,不敢独断。”

    他拱手转向步千弈,躬身道:“幸而殿下英明。殿下重返集镇,在卫氏家中地深两丈处挖出一铜盒。铜盒不大,里边装着满当当的花白翎羽。翎羽新旧不一,经大理寺比对,应是自楚珂兽身本体取得。”

    景以承忍不住道:“即便毛色、形状极其相似,如何能确定这翎羽必然出自楚姑娘呢?倘卫、楚二人是共犯,难保此物不是他们刻意设下迷惑视听的假象。”

    寺卿正要向外州人诠释负责比对的巫医有多神,王室秘术顿在了嘴边。

    若步溪独有的巫术传扬开,三大州之间维系平衡的桥便离塌架没几日了。届时再想与世无争,旁人也不会还步溪以平静。

    寺卿一抬头,步千弈果然看着他,似是警示。

    宁佳与却是习惯了景以承无止无休的疑问,她两眼一转,脑海中飞速合计出一套堪当完美的说法。既能解疑,又无须搭上步溪秘术。

    “因为楚珂姑娘的兽身本体,是如今七州境内都十分罕见的银喉长尾山雀。此雀身形矮小,单是尾长就占去兽身一半儿,尾形亦然独特,不难判别。”

    说着,宁佳与如常捏起含桃,这回细嚼慢品,像卖弄玄虚的话本先生。

    “许是大家只盯着供词,不曾留意。适才提审时,楚珂姑娘的尾巴业已显露身后。人形之下暴露兽身,常有三种情况——其一,受惊情急,多被动而为;其二,蓄势出击,多主动而为;其三,动心示爱,无心、有意均......”

    宁佳与原是洋洋自得地依次竖起三根手指,一副毋庸置疑之态。话至“动心示爱”,堂中两人皆有微不可察的怔愣。

    后知后觉的宁佳与在先,屡屡与那束绒白狐尾碰面的宁展在后。

    其余人不清楚此间微妙,单见宁佳与自信的笑容僵在面上,脸侧三根手指久久不放。

    宁展缓过神直视宁佳与,神意复杂。

    不似拿住她把柄的挑衅,更不似对某种含义的回应。

    宁佳与猝然住口无伤大雅,却把求知若渴的景以承急得不行。他迫不及待追问:“然后呢?如何判断楚姑娘是哪种情况?”

    “这个......没有特定的法子。靠感受——”宁佳与郑重道,“也不是人人都能保证感觉无误!”

    不待景以承言语,堂中冷不丁响起淡然声:“第三种情况。”

    几人纷纷侧目。

    步千弈面不改色,道:“受惊情急。”

    “噢......原来如此。”景以承赶忙应声。虽说他隐约觉着步千弈其实面冷心热,仍不敢多问,掏了自己的小册便写写记记。

    “受惊情急?”宁展质疑道,“鄙人并未见楚姑娘在狱中有何显形以外的异样。”

    步千弈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但从容道:“她一开始可不是这副模样。”

    寺卿立马开口缓和:“是是,楚氏头两三日吵得凶,除却审讯时肯说句话,其余时间几乎都在大哭大闹,且一直朝着墙上的窗口飞,无奈原被人剪去翎羽,力不能及。折腾这些天,当是精神不济了。”

    宁展沉默少顷,犹不赞成:“寺卿大人也说那是开始,而今哪里还有受惊情急的迹象?”

    步千弈微微眯眼,意味深长道:“阁下想说什么?”

    他不认为宁展在质疑他的能力,倒像没事找事,便不愿与其过多纠缠。

    宁展却是付之一笑,转而面向宁佳与,探问道:“小与姑娘以为如何?”

    宁佳与两颊塞得能比预备过冬的松子家[1],鼓鼓囊囊,莫说出声答话,喘口气儿都得收敛些。她满脸苦笑,抬起银骨折扇,双手把着左右两端缓缓开扇,径自挡下所有投来的目光。

    景以承不白听宁佳与的小故事,狼毫赫然一举,帮着她答:“我知道!楚姑娘显形后没有多余动作,不是蓄势出击;在场亦没有她的心上人,不是动心示爱。照此说,便是受惊情急!”

    宁展不防被这小子拆了台,嘴角抽动,勉强镇定道:“景兄如何得知,在场没有楚姑娘的心上人?”

    步千弈难得对外不作冷眼,抢在景以承开口前称赞:“承仁君闭关数载,成效果然显著。您答得不错。”

    这还是景以承出关后凭自己本事收到的第一个赞许。

    “眼神!”

    他益加肯定,手里的小册子越握越紧。

    “我母亲早逝,是父亲患难相恤的结发妻。她临走前留下两封信,一封写给我,一封写给父亲,都压在我的枕席下。

    “最初,我只读了自己那封。哈,没什么特别,即是大家都能想到作为娘亲会留与小儿的祈盼。母亲也许算准了我对父亲有怨,信中不曾提及父亲。另一封信上,则写着‘殿下亲启,愿以承代为转交’。母亲的意思,是盼我能与父王和解罢。但我不成器,足足用了这些年,才将信送出去。

    “分明是写给父亲的信,他却让我先读。我本觉着母亲的大好年华真真错付于人,直到读完了信。”

    起首,不是景以承所想的“殿下”“泰王”,抑或“妾身拜启”,而是“吾夫景郎,见信如晤”。

    堪堪几字,他似乎可以窥得母亲此生言之不尽的幸福,乃至明知时日将至,依然愿唤那纵容歹人为所欲为的帮凶一声“夫君”。

    景以承手间一松,释然道:“满满五页纸,没有别的,是母亲细数的爱,是她这辈子能够记下的爱,那全部来自父亲。父亲看母亲画像的眼神,是我从未见过的情切。我想,这就是看心上人的眼神。而楚姑娘没有,至少方才没有。”

    宁佳与趁隙舒了气,收扇道:“景公子言之有理。楚珂姑娘入狱后大哭大闹,足见其悲痛。莫说心上人,今日但凡有与她亲近者在场,她都不会无动于衷。依我观之,比起受惊,更近情急。显形前,狱中大抵出现了让她情难自抑的人、事、物。”

    宁展迁思回虑,对寺卿道:“敢问大人,卫、楚二人入狱后,可有打过照面?抑或互通音讯?”

    “绝无可能。”

    寺卿大人毫不迟疑。

    “您看到了,楚氏待的地方不算差,因为她只是嫌犯。卫子昀却不同,乃是单独关押的重犯。司狱手下嘴严,议论囚犯的情况前所未有,若要借狱卒探听,也是不可行的。”

    “那就对了。”宁展莫名打了个响指,正色道:“若乡民口供无误,此二人关系匪浅。不论他们是敌是友,在过去睡卧不宁的十个日夜里,必然念着对方的境况。”

    景以承心领神悟,边写边问:“若楚姑娘是情急显形,那么受惊呢?莫非是一时来了许多生人,吓着她了?”

    宁展摇头,道:“她入狱十日,其间数次受审,见过不少生人了。大理寺未曾对她用刑,来再多人,想也不致因此受惊......”

    堂外高柳乱蝉,更显堂中肃静。思虑逐渐入绪,又有新的脉络绊住脚步。

    寺卿招呼小吏给几位贵客添茶,宁佳与一个没拦住,二位世子再度较起狠劲。

    那落盏的清茶甚且没能停留稳当,便被俩人接二两三饮尽。

    突如其来的比试把小吏忙得左右倒腾,不禁疑心自己添的茶汤究竟是何等稀世佳品?竟值得二位世子这般争先恐后。

    将将泡好的茶非滚即热,好悬没把两大州的主心骨烫哑巴。

    可当得王储者,果然不似等闲。

    若非茶汤仍冒着白气,光凭二位面上那气定神闲之态,决计叫旁人瞧不出半分温热。

    以宁瞥了眼自己冷落在侧的茶盏。

    不解,百思不解。

    宁展素来喜食梅子甜汤,茶水亦好冰镇,这会儿却如缺水久矣的枯枝败叶,把什么都当甘露往下灌,作无谓挣扎。

    尽管步千弈与宁展皆是坐拥美名之辈,但谁也不像见不得对方前途无量的斗筲小人。

    反常,实在反常。

    此情此景,好比两小儿各显神通,为拼夺天边高高坠下的一轮素月,然忘了天镜生于九霄云外。

    若人人全力去抢,终究会是珠沉玉碎,抱憾而归。

    二位盏不离手,只等小吏将茶添满,便接连仰头痛饮。

    场面荒唐得宁佳与一时分不清究竟是谁先起的头。

    她与寺卿相视无奈,后熟门熟路地破开战局,客气笑道:“寺卿大人,请问这卫氏家中,此前是何境况啊?”

    寺卿亦然回敬:“卫氏名子昀,年方二十二,乃是九年前迁居到此的嘉宁人氏,家中无亲无故。依乡民所述,其迁至步溪集镇后,以耕作为生,尚可糊口,此前就是个起早贪黑、老实本分的小伙儿,谁想能做出那般凶残之事。”

新书推荐: 汝似木棉 在星际靠杀虫成为最强的方法 华旌梦 下凡后,我和死对头成婚了 烂片宇宙不可能有伟光正主线 风华娘娘 沙雕女配每天都在发疯边缘[穿越] 禁止联姻 纵夏 月亮偷偷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