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浅

    珂本美玉石,莹洁珍贵,明锐顽强。

    昀本旭日光,鸡鸣起舞,无远弗届。

    两不同辉,彼此缘浅。

    七岁那年的楚珂尤其单薄,与流民中饥一顿、饱一餐的半大小儿相较,有过之而无不及。

    耕田边界,飞禽与走兽偏生相逢于昼夜交替的斜阳里。

    楚珂衣衫褴褛,血肉模糊。可在她脸上,卫子昀从来连一滴饱尝苦痛的泪也不见。

    乳雀翎羽浸红,遍体鳞伤,比当初从刀光剑影下冲杀出的幼狮,难说哪个更令人钻心。

    楚珂身形矮小,正猫着腰躲自己的影子,不时探头张望,一副随时要逃的起势。奈何边界以外是片平坦的荒地,压根长不出几棵杂草供她藏身,因而个头儿再小,也没躲过卫子昀的眼睛。

    二人猝然对上视线,齐齐吓了一跳。

    青竹阁不乏女隐士,但卫子昀甚少与之交流,乃至他从小到大印象最深的女子便是邻舍老伯的夫人——那位经常给他送含桃,请他帮忙修房檐的陈婶子。

    而今让他迎面碰上这衣衫极其不整的姑娘,纵使瞧对方是个五六岁的小孩儿,卫子昀也立刻握紧肩头的篓带,迅速转身要走。

    楚珂起初以为是江对岸那群天杀的追了来,拔腿欲逃。谁想人高马大的汉子反倒先行遁地,浑身冒着股不敢与她直视的傻气。

    楚珂心里有了底,遂纵身猛跃,扒住那汉子的背篓,死死不放。

    卫子昀忽觉两肩微沉,不知衣着冒昧的姑娘往他竹篓里扔了什么没法入眼的物件,岂能回头?

    他抓稳篓带直往家奔,仿若再跑快些就能将人和物件一并甩掉。

    然卫子昀将进家门,篓子里竟跌跌撞撞飞出来一只手掌大小的鸟儿,通身翎羽近乎被血色染透了,左爪更是扎着折断的箭镞。

    伤情之骇目,教人无法轻易沾手,但凡没个轻重便要在他面前咽气似的。

    卫子昀登时清醒过来,暗阁隐士,实不该生无济于事的怜悯之心。

    他不急不慢地放了篓,与那鸟儿拉开距离,道:“你主子何人?意欲何为?”

    重伤的鸟儿并不安生,又蹦又跳冲着卫子昀来。

    看它这架势,卫子昀顺手抄起墙上挂的雄狮刀,呵道:“老实交代!主子何人?安的什么心!”

    鸟儿依旧吃力地向卫子昀那边靠,嘴上“叽叽喳喳”回应着。

    卫子昀一个土生土长的嘉宁人,到步溪不过两年,根本听不懂那叽里咕噜的鸟语,只觉吵闹。且观其翎羽式样,与适才那位衣衫不整的姑娘别无二致。

    分明可以化形,好好的人话不说,平白同他耽搁功夫,即蓄意为之,能是什么好鸟。

    卫子昀杀心顿起,这样半死不残的生物,何至于动用雄狮刀?他蓦然俯身,伸手顺着鸟儿的短颈掐下!

    转瞬,屋里扬起一阵十分呛人的烟尘,险些迷了卫子昀的眼。

    几支枯干的翎羽随烟落地,姑娘再次出现在他手边。二人不过毫厘之隔,近得他几欲窒息。

    楚珂料定此人害臊怕羞,二话不说化了形,那庄稼汉果真收手。不仅如此,他乍一退便是五步开外。

    殊不知卫子昀与他主子一样,几无怜香惜玉之心可言,哪怕看着小姑娘体无完肤。他回神后毫不犹豫地拔刀,利刃横上楚珂颈前。

    “主子何人,意欲何为。我不想再问第四遍。”卫子昀声色俱厉。

    楚珂见对方没了耐心,开门见山道:“你说的主子,可是爹娘?他们都没了。我瞧哥哥不像坏人,只是想要你收留我。”

    卫子昀并未收刀,戒心更甚,道:“我凭什么收留你。”

    虽听不懂那些鸟兽之语,他却在两年内将步溪景况摸了个七七八八。他就没见过这般年岁便能轻易化形的步溪人,想必来头不小。

    楚珂确有超群的能力,至少足够自信。她对卫子昀的大刀没反应,甚至与其谈起条件。

    “你身上的伤。”楚珂低头嗅了嗅卫子昀的指尖,“我会治。还保准治好。”

    卫子昀委实难以接受这姑娘自说自话的托熟,不欲多加纠缠。

    “我不需要。”他收刀入鞘,将卷至手肘的衣袖翻下来,试图盖住小臂的疮口及药味,“你走罢。”

    三言两语,咄咄逼人的大汉便痛快停了手,楚珂心道她当真没看错人。

    “你需要!”楚珂撑着泥地站起,强聒不舍,“你使的药粉只能止血,对怪血病没有半点威胁,那就是自己骗自己——”

    计划之外的关切和同情,于领头的狮子皆是累赘。多余的东西会让他变得愚懦、温驯,遑论那累赘出自形迹可疑非常之人。

    “你究竟是何来历。”卫子昀挥开楚珂,漠然道。

    身患怪血病的人不少,单是卫子昀两年前混入的一众流民中,就有半数因着这病死在迁移步溪的官道上。

    彼时,他并不知宁展给他准备的锦囊妙计,正是杏林世家以氏所制的药方。

    此等怪病,以氏尚且回天乏术,这从天而降的怪鸟又何以断言她的法子能够药到病除?

    “我是步溪人啊,你不是亲眼见了?哥哥见多识广,步溪的巫医术——”楚珂边说边挽起碎烂的长袖,露出大大小小惨不忍睹的伤,“听过罢?我懂一些。你不信,来试我的药。”

    卫子昀自然不信,只冷眼随她摆弄破衣兜里掏出来的小药罐。

    楚珂看他顾虑颇深,煞有介事地摇头又叹气,像个小大人。

    “我同你试,总可以了?哥哥,你是好人......”

    楚珂沾出一坨软膏往自己疮口上抹。

    “我不会害你。只是这药稀贵得很,宫里想要都没有,用来治我的皮肉伤,糟践啦。对了!我给你使,你可别教第三个人晓得这药。”

    卫子昀将信将疑接过药罐,却不肯用。待次日晚间,楚珂伤势见好,他才觉着或可一试。

    倘是剂奇药,掌阁及同僚的怪血病皆有望痊愈了。

    最终,那药没能送到宁展手里。

    原是楚珂看不惯卫子昀百般轻贱自己,就是得了世上最后一碗救命的圣水,也恨不能点滴不洒端去他主子嘴边。

    故而两人将药罐抢得死去活来,直至楚珂怒气冲天把制药方子甩在卫子昀面前,他才明白此药为何稀贵难求,为何以氏都一筹莫展。

    那门道阴毒损身,假使人尽皆知,免不得天下大乱。

    药和方子到底是楚珂的东西,卫子昀只好遂了她的意,将手头这罐用完便罢了。

    卫子昀替楚珂瞒下药方,连带将她这个人也遮得严实。

    -

    十四岁的楚珂,身上犹然挂着恍若昨日的残衣碎袖,却似乎更绚烂、更柔软。

    她一如既往,望高墙窄窗,坐囚室草席,回溯着短暂的七年。

    宁展一行三人见过卫子昀,便直奔楚珂所在的囚室。不想她这回交代得如此快,竟将先前绝口不道之事也合盘托出。

    楚珂谈及那罐能够根治怪血病的药,以及她与卫子昀为此药朝打暮骂的样子,逐渐失神。

    她言语跌宕,又面无人色,好比神魂颠倒的痴子,震响了宁展心里的大钟。

    宁展因楚珂随口带过的阴损之法心神不宁,余光屡次不住瞟向宁佳与。

    这不是青竹掌阁意欲穷究秘法的迫切,是元公子面对与姑娘讳莫如深的殷忧。

    宁佳与心思细,对宁展的小动作有所觉察,却若无其事地问楚珂:“卫公子家中藏的那盒翎羽,是为楚姑娘修的罢。”

    “你不知道,卫子昀烧饭可香了。我赖在家不走,他拿我没奈何。但他每日忙得很,还不让我跟着下地。我的伤早好了——”

    楚珂收拢不成形的衣料,视如珍宝。她耳不旁听般,没头没尾地说着。

    “就趁他扎进田里,飞出去玩。我不晓得运气那样背,只一次,又撞见那群摸河过来偷猎的。他们箭射得不准,可人多,好在卫子昀找我回家吃饭,不然我早被扎作草靶了。”

    楚珂讲得认真,宁佳与听得专注,景以承则振笔疾书。

    唯宁展貌似对这女儿家的故事提不起兴致,淡然拨弄着重新佩上的少君腰牌。

    “就为着这个?”宁佳与不解,“你飞出去遭了难,他就要剪你的翎羽?”

    楚珂摇头,道:“是我飞到陈婶子家那回,掉米缸去了。她家小崽成天哭,没人听我喊救命。后来陈婶子带小崽出门,我没力了,头都埋进米里。”

    宁展思及宁佳与先前说的三种情况,质疑道:“如此,为何不化人形?”

    楚珂早前就对卫子昀所谓的主子心怀怨怼,又见宁展三番两次在她面前显摆腰牌,却救不出连年为其拼死卖命的卫子昀,她不想搭理。

    楚珂偏过头,不哼不气。

    宁佳与斜一眼宁展,故作埋怨。

    “元公子以为步溪遍地是神仙吗,想变就变?她那时候年纪小,又受米缸所限,变不回去实属寻常。”顺着楚珂的话,宁佳与接道:“卫公子若只是担心你在外边遇险,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

    楚珂当年亦是这般问卫子昀。

    -

    “大人明鉴,我就是好玩些,何至于此啊!”

    楚珂嘴里吸溜着卫子昀给她做的十一岁生辰面,不防这人拿过剪子就要对她下手,于是生硬效仿卫子昀平素说的官话。

    一时受惊,她背后“唰”地现了翅膀,全然不受控制。卫子昀虽未答话,手上动作却是一点儿不含糊,借此良机,三两下便修得小半盒翎羽。

    卫子昀将新打的铜盒递与楚珂,这才道:“你腿不好使,现下翅膀也不好使了,日后就待在家里玩儿,好吗?”

    楚珂年纪是小,但看得明白这四年里卫子昀是不求回报地待她好,是以没躲开卫子昀和那剪子,只愣愣抱住铜盒问。

    “为什么非得待在家?”

    卫子昀利落捡拾桌上油乎乎的碗筷,道:“我的故乡,像我这样的人,待家里才最安全。在......在某个地方,不管外头打斗如何凶,你进了家门,便视作弃权,再不会有人闯来寻你麻烦。输是输了,好歹手脚齐全,大不了被主子裁汰,从头来过。”

    “主子又不是傻子,个个按你那么逃避,岂不等同养了堆废物?要被——”楚珂总是闲不住手,抓了墙角的扫帚就扬起来玩,“扫地出门的!”

    “非也。主公良善,我们一日还是他的部下,他便一日不会饿着、冻着我们,且银两照发。”

    卫子昀端着碗筷俯身蹲下,倒出傍晚打回家的水洗刷。

    “是以,出了这个家门,我这条命便为主子活、为主子死。不能万事以你为先,不能回回护你周全。”

    楚珂胡乱搅动扫帚,心不在焉。

    卫子昀生在嘉宁,些个叫得上美名的好主,除了嘉宁善王,首先不就是那位事必躬亲的少君?但她难以想象,若真是良善,怎会使唤旁人为他卖命至死呢。

    卫子昀背对楚珂,没瞧见她纠结的模样,兀自道:“我虽不是你的‘主子’,却也可以供你吃穿、发你银两。你还在家里一日,我护你一日。”

    听吵闹无休的楚珂消停了,他又有些愧歉。

    “这回没念着你高不高兴就动了手,是我不对。你不乐意,要想走,要恨我,都行。我绝不阻拦,也会同主公一样,你还能找到我,我就还给你发银子、添新衣。对了——”

    碗筷布置齐整,卫子昀扭头望向楚珂。

    “你喜好什么样式的衣裳?”

    楚珂不看卫子昀,只挥着扫帚笑他:“哥哥,你太笨!”

    卫子昀双手未干,略显局促地背于身后,支吾道:“不是我笨。我从前都是与男子打......嗯,打交道,没琢磨过正经裁制的姑娘衣裳......”

    外头砰然降下的雨点刹那淹没了话音,颗颗分明,砸在楚珂耳际,经久不散,是个永远不会放晴的意思。

    她哭罢了笑,笑罢了哭,如梦中贪醉之人。

    “这......”卫子昀几步上前,手足无措,“怎的哭了?”

    楚珂抹去豆大的泪,指着远方说:“怎么办呐!地里的菜,又要被淹了!”

    卫子昀循她目光所及,叹道:“没法子。农人种地,只能看天。”

    话音未落,楚珂涕泪横飞。可她还是笑,笑得卫子昀发慌。

    卫子昀忙扯起自己的粗衣,却顿了手,复而捏起楚珂柔软的袖子,僵硬擦拭她的脸颊,道:“别怕,咱另有银子领,每月五十两,够买一屋子的漂亮衣裳了。”

    “我才不稀罕那些衣裳!”楚珂笑骂道。

    卫子昀以为楚珂怨他自作主张,正当弯腰谢罪,谁知楚珂一把将他推得老远。

    她转向屋外,将两个词前后吼入瓢泼雨夜:“哥哥——”

    最后一词,谁都没听真切。

    -

    大理寺狱的高墙外震起闷雷,密云不雨,遮去窄窗投下的半束光。

    楚珂看着宁展腰间坠下的牌子,咧了嘴角。

    “就是。何至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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