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天朦朦的一片青灰，铺着一层薄薄的云。
外界的风小了些。
光线黯淡，太阳远远的挂在天上，像一盏白光湛湛的镜子在反光，人走在路上几乎捕捉不到肉眼可见的阳光。
光线不明显，影子也不明显，风也不明显。
两人一起沿着马路边缘走，热腾腾的饺子在肚子里，刚经历了温暖，连寒冷也不明显。
宋嘉年走在贴近马路的一侧，他们之间隔着半步远。
像讲故事一样，宋嘉年给陆渺讲一些事情。
“我妈妈在服装厂上班，她会做衣服，记得缝制枕套的时候会给枕套细致的缝上荷叶边。我十三岁那年，她去世了，那时候我读初一。”
陆渺看向宋嘉年，她不知道他是否伤心，但这个问题好像不太合适。
宋嘉年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读懂了她的想法，说：“我常常觉得我妈妈还活着，她快乐的生活在另一个世界，又或许，也可能有轮回转世，她重新变成了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宋嘉年的脸上有一点点几乎可以称之为微笑的表情，目光坚定而悠远，他好像看见了一个远方。
“你妈妈一定很爱你。”
只有被好好爱着的人才能露出那样的表情。
宋嘉年这次真的笑了，他说：“我妈妈确实很爱我，有时候她太爱我，让我觉得自己在她眼里是个纸糊的人。我小时候，一下一下雨一刮风或是下雪，妈妈就给我请假，她不许我跑跑跳跳，说是不放心，每年都会专门带我去医院做细致的体检，也不让我喝冷水。不过这些，对我来说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你爸爸呢？”
在这些故事里，宋嘉年的爸爸好像是隐形的。
“他呀……我不记得他是做什么工作的，只记得他是个做事细致的人，家里什么东西坏了都会修。在我六七岁以前，有些关于他的记忆，但那时候还不太记事，很多记忆都模糊不清，关于父亲，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而我六岁以后，他再也没有回过家，妈妈说他是去其他城市工作了，但从来没有回来过，包括我妈妈重病和去世的时候。关于他怎么样，也有一些传言，有人说他挣钱了另外结婚了，有人说他犯事儿了不敢回来，也有人说他进监狱了。”
陆渺似乎听过这些传言，有种似是而非的感觉。
脚下的地面已经不再向深冬一样水分冻结，走了一段路，脚下并不冷，路边寂然而瘦小的柳树和榆树树枝不再像冬日里，被冻得弯弯曲曲如同尺子下方的波浪线一样，它们悄然舒展，蒙上一层水汽一般的湿润色泽
一阵风吹过，凉凉的，却不那样冷的刮人皮肤。
宋嘉年高高大大，走起路来也是挺拔的，他比那些疏于管理竹竿略有弯曲的树木更加笔直，他看着前方，天幕灰沉沉的雾霭。
“对于我来说，就当他已经死了吧。”
话音轻飘飘落下，尾音轻的像羽毛，这一整句话却无比清晰，走在他身边的人怎么可能没听清呢？
一时之间，陆渺脑中轰鸣，心下的震动难以言喻。
关于宋嘉年父亲的传闻究竟是真是假，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无可辨别。
这些年他消失在宋嘉年和他妈妈的生活里，他没有承担这些年的家庭责任。
如果他还在，也许不论宋嘉年，还是他妈妈都会更好一些，也有可能会更差一些。
不怪宋嘉年这么冷漠。
他们走了一段路，站在正在变换红绿路灯的十字路口，站在人行道前的时候，绿灯还差几秒变为红灯。
谁也不着急，就停下脚步等待。
一辆车子呼啸着从对面过来，这是个纯粹的意外，陆渺还没反应过来，她反应能力一向不强。
宋嘉年拉了她一把，她往后退了退，一抬头只看见一个极速小时的黑色影子。
这道影子几乎要擦着宋嘉年过去，而陆渺几乎在宋嘉年身后一步远。
她心惊不已，忙问道：“你还好吗？”一边问，一边观察他的腿脚。
宋嘉年说：“我没事儿。”
他往后退了一步，和陆渺并肩。
身上干干净净，既没有擦伤血迹也没有多出来的污渍，行动如常，不曾一瘸一拐，可见确实没什么异常。
陆渺松了一口气。
十字路口人行道两端各自站着人，大家等着通行，红绿灯一片通红，时间一秒一秒的倒计时跳动，距离通过还有将近一百秒，时间似乎有点漫长，对面有人在玩手机，有人在闲聊。
“刚刚在想什么？”
“没什么？”
在那短短的几分钟里，一些念头自然浮现在陆渺的脑海里。
她像是经历了一场海啸，脑海里有一个无比清晰的认识——对宋嘉年而言，他父亲没什么了不起的，已经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陌生人。
所以他不管提起以前还是那些流言都很平淡，就像谈及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父母也可以是遥远的普通人这个念头无比清晰的浮现在陆渺脑海里。
通过这条人行横道，再走一小段距离就是学校了。
他们慢慢走，谁也不急着开口，两人听听风声，风还是北风，只是没有冬天那样的声势了。
呼呼呼，像有人在奔跑有人在歌唱。
因为是休息日，学校的大门开了一大半，两人从打开的大门走进去。
时间还早，有有些冷，学校还有积分空寂。
零星看见几个学生的影子并不多。
门卫室里的老大爷慢悠悠的喝茶水，隔着一方玻璃小窗看着外面。
学校的雪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融化了许多，那些积雪从能淹没小树的雪山变成了树下的小丘陵。
宋嘉年忽然问：“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坏？”
他看着陆渺，并不后悔说那些，那些本来就是他的一部分，但他在意陆渺的想法。
陆渺说：“没有。”
不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一个人做什么事，没有对不起人，对不起自己，问心无愧，就是好的。
至于旁人的想法，从来都没有那么重要。
但宋嘉年在乎陆渺的想法，原本他是一个习惯不在意任何人想法的人，现在听陆渺一句“没有”，仅仅两个字，就让他如蒙大赦。
时间一天一天的过去，老师们已经不再讲新课了，大家都变成了无情的刷题机器。
对她而言，学习安排只要按部就班就好，像工厂流水线旁边的工人一样，定时定量操作完成自己的任务。
陆渺写字速度不快，老实讲，其实有点慢。
她习惯一笔一划慢慢写，虽然写得慢一点，但总能在规定时间完成作业和试卷，也不是太要紧的事儿。
学习任务越来越多之后她发现，写字速度还是非常重要的，
而过去，陆渺不喜欢有太多空闲，空闲对她来说不如学习。
中小学的时候，知识不多，也不复杂，不需要很长时间，她就慢悠悠的完成，慢慢写字，慢慢做题，天长日久，养成了凡事慢半拍不紧不慢的习惯。
后来，随着学习任务的加重，陆渺越发意识到效率的重要性。
越早完成作业，她就可以把空闲的时间安排给自己觉得困难的学科。假如大家都是用同样的速度完成试卷，而她比平均时间能快个十几分钟或是几十分钟，利用这个时间去学习，就相当于同样的二十四小时，她比别人多出来一些时间。
尽可能快的做完题，就可以留出一些时间研究研究自己新买的资料。
她尽可能专心，脑子快一点，字也写得快一点，背东西也背快一点。
清晨宋嘉年会陪她一起，两个人各自拿一本书或是背诵，或是阅读。
做题的时候，他们也不会刻意在一起，偶尔会在课间小声讨论问题。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清明放假的时候。
陆渺和宋嘉年一起，背着书包上公交车。
学生很多，车里挨挨挤挤，像穿满沙丁鱼的罐头，好在这会儿不热，只是站着而已。
他们拉着拉环站在车厢靠后的位置，人站在动荡的车厢里，随着车辆向前来回晃动，像是海底随着水流摇晃的海草。
陆渺问：“原来我们回家顺路吗？”
她有些惊奇，毫不费力想起了上次两个人在公园相遇，一起乘坐公交车回学校。
那次她一直没有问宋嘉年他们为什么会顺路。
宋嘉年笑着点点头，他说：“我要坐得比你远一些。”
其实坐这趟车回家他要在终点站做另一趟车回去，实际上是要绕一大圈。
陆渺刚想问他怎么知道自己在哪一站下车，忽然想起上次自己感冒在家里病假，宋嘉年假扮外卖员来敲门。
她笑了笑。
“你在笑什么？”
“没什么。”
车子一站一站的暂停，人流一波一波的下去，陆渺听到报站声后，和宋嘉年说：“我先走了。”
这会儿车里人少了很多，她拽着拉环走了三四步，从后门下车。
她背着书包走回家，家里一片旧楼，附近小超市门口有彩色的小鸟放在超市门口的笼子里。
老人家带着孩子回家。
她推开门，回家里却发现门口多了两件礼盒，一箱子酒，一箱子糕点。
两个就放在门旁边，摞在一起，酒在下面，糕点在上面。
她扫了一眼，没留心，只记得两个箱子红彤彤的。
回屋子里换了身上的衣服，去洗手做饭。
晚上一家人吃饭的时候，陆德明从箱子里拆了一瓶酒出来，自言自语说：“今天喝点。”
王凤贤说：“可得着一箱好酒，别几天就喝光。”
这样的交流两人都习惯了，陆德明也不觉扫兴，启封白酒，兀自倒酒。
一脸享受的自斟自饮。
王凤贤和陆渺说：“你蔓蓉表姐要回来了，这两天别到处跑，有空多和你姐相处相处。”
陆德明说：“这可真是，过年不回来，清明回来。”
王凤贤：“你懂什么，老梁家这些年不是发财了，是回来迁坟的，人家要让爸妈一起去北京呢！”
“老两口这也算是沾着儿子的光了。”
“还得是梁老大有出息。”
他们这样一问一答，陆渺没什么想的，专心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