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舟山

    一根灰色鹅毛从扇面上脱落。

    他捏起鹅毛梗,把它凑向何济的口鼻,他的呼吸依旧平稳,吹起鹅毛毛尖轻轻蹦跳,可是他却根本没有醒过来的迹象。

    虞慎叹了一口气,用指尖将那支鹅毛弹走。

    这段日子他每每出去寻觅何夕,都心怀隐忧,担心有歹人发现藏匿在此处的何济。究竟还有多久他才会醒过来?究竟要如何他才能找到何夕的踪迹?

    虞慎曾不止一次地试想过他们兄妹见到彼此时涕泗横流的景象,他也可以静静地坐在一旁看着,喘上一口气。可是,这一天究竟何时才会到来呢?

    榻上的何济,宛如一个被摔碎了的瓷偶一般,重新被他拼接到一起,那些裂痕遍布他裸露出的每一寸肌肤,而将将只有脸还算完整,还能看出曾经玉人的风范。还有他被重砚砸凹的后颅,为了方便医师清理血痂,不得不剃掉他的头发……

    罢了,他知道何济是在意自己容颜的,但如今醒过来才最重要。南宫兄弟自乱后并没跟着来晋康,也不知飘到哪里隐居去了,虞慎思量着该往何处找医术更高的大夫,他派出去的人也没有一个来回话……

    他看向窗外,寒枝正举着油纸伞,呆站在黄叶树下,望着一滩积水出神。螺髻上胡乱点缀三两片金叶子,她身上黄绿相间的衣裙都卷在雨水里,下半截几乎都湿透了。

    仍有数不清的雨丝去破坏那一小滩积水,不停地叫它生出一圈圈的涟漪。

    这个长脸蛋的姑娘最近失魂落魄得厉害,虞慎听南风跟自己讲起,何府被屠那一日,寒枝本来是和夫人一起把姑娘的东西收拾整理,必要的物件想拿出来第二日再晒晒,祛除霉气的。

    黄昏时分她们听说了何夕进城的消息都很高兴,夫人还命人多做了很多菜等女儿一起吃,可她一直没有回来,她们只知道她径直去了何胥那里,别的也打探不到,直等到入了夜——等她们注意到红光出院里查看时,最早出来看的仆婢已经都扑倒在地上,身上插着冒烟的箭。

    虞慎预想的是寒枝护着解蕴躲进屋里,可南风说,是何家那位夫人先反应过来。她让人拖了死尸压到寒枝身上,在她衣裳上插上断箭……

    那是何夕的母亲,虽然虞慎不可能把这一切讲给何夕听,但他深深以为独有何夕的母亲是如此。

    虞慎仿佛可以看到那日被火光染红的天际,听到四面的“嗖嗖”声和燃烧的迸裂声,还有那个匍匐在死尸下的年轻女孩脸上的恐惧和迷茫,更不用说等乱军找到屋里,把夫人拖出来,她眼看着解蕴被弓弦勒死,死不瞑目,她咬着嘴唇不敢发出声音……

    看着树下面的寒枝,虞慎突然觉得,人生天地间,独活未必是一种侥幸,该是一种惩罚才对。

    他的目光往下移动,他看到她有气无力地提着那方食盒。

    她是失魂落魄,何夕没有找到,虞慎还何必替她先尝那些食物呢?

    雪地里,她一身珈蓝色的衣裙,背臂缠着白狐狸毛皮的披帛,正在那里喂两只小鹿。

    他慢慢地靠近她,然后从背后将她抱进怀里。

    小鹿被这蓦然的一抱给惊跑了。

    她笑了一下,没有闪躲,也没再挣扎。她后背的狐狸皮被司马遇揉弄成毛茸茸的一团——这是由他亲自选的,也是从前他亲自射杀的狐狸身上整块剥下来缝合的,白白的一长段,一点儿灰色杂毛也没有,白得纯净,白得发亮,在手里的触感又软又蓬,连带着另一面细腻柔滑的好绸料,摸上去舒服极了。当然,何夕摸上去香香软软,也很舒服。

    司马遇贴着她的耳朵对她说:“除了你再没有别人,穿这种蓝紫的颜色,带着这样的皮毛站在雪里,会像神女一般美貌圣洁了。”

    “真的吗?”她音调很柔和。

    司马遇把她禁锢在覆舟山越久,她抵抗他的亲密的力量就越弱,有好几次,司马遇正如当下这般,真的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就要成功了,全部的温香软玉都将属于他——只不过这一瞬间的错觉都在他目光滑落到何夕侧脸的时候戛然而止。

    她竟然是那种似笑非笑、漫不经心的神情。好像环抱着自己的不是所谓摄政王司马遇,而只是一个幼稚的孩童而已。

    他感到冒犯又沮丧,这么多天了,他不能再把她继续留在这里,可是该把她怎么办呢?

    大长公主跟虞薰视其为眼中钉、肉中刺,巴不得他将她凌辱一番然后杀掉——都是些妇人之见,她们都忽略了她的价值——之所以男子争抢她,并非她们所说的什么蛊惑,也不是什么红颜美色,而是她背后所代表的世族,她是唯一一个,真正能够把何、虞、解、石、阮那些所有矛盾重重、错综复杂的家族联结起来的人,而且她是一个女人,一个美貌而且年轻、可以生育子嗣的女人。

    司马遇可太想拥有这个女人了,虽然虞慎拥有她,和自己拥有她,虞氏都会得利,但司马遇不甘心,他不能甘心。为什么她不肯对自己心甘情愿?他这前半生所拥有的那么多女人中,从没有一个是不心甘情愿的,司马遇从来都有那个自信,他看上的女人都会爱上他,甘愿为他生,甘愿为他死,他甚至不用像现在这样使尽浑身解数。

    可何夕就是不为所动,她甚至用美妙的声音嘲讽他。

    “殿下喜欢悄无声息地站在人后,这是野外虎狼捕猎才会有的姿态,殿下视我为猎物,却又说我是神女一般的人物,说仰慕一类的话语,我怎么能信呢?”

    她在他怀里,连挣扎一下,扭动一下都没有,乖得就像雪地里被驯化的小鹿,但她眸子和她的心是不属于他的,也是一刻都不安分的。

    他无趣地松开她。

    “本王喜欢你伶牙俐齿,但有时候又希望你能别那么伶牙俐齿。”

    “殿下还要继续关着我到什么时候呢?”她转过身,面对着他。

    “不知道,”司马遇尾音微微上扬,眉宇也往上一跳,勾着唇,“那要取决于你对虞氏的态度了。”

    “我该有什么样的态度呢?”她很镇定。

    “姑母让本王杀了你,以绝后患。”

    何夕感觉自己立在深渊之上,却不敢把恐惧摆在脸上,因为她自己知道一旦让人察觉她的软弱,她就会被推下去,根本没有人能够解救她,哪怕是虞慎,也不可能每一次都能救下她,他不能,他还是太弱了。

    何夕抿着嘴,轻轻点头:“殿下并没那么做,看来虞大人是反对咯。”

    “他是不愿你死,但想你削发为尼,无论如何他都不会喜欢虞慎娶你这样的事发生的。”

    “原来殿下是想为虞大人分忧,要是他知道你想让我留在你身边,又会作何感想呢?”

    “我管他作何感想!他只是一个年老的臣子而已,他的意见不足为虑,但他们所有的人都不断提醒我——”

    何夕应得轻飘,嘴角扬起迷人的弧度,他又看见她那醉人的小小梨涡。

    “我不信,你没有一点儿报仇的心。”他的手摁在她的胸脯上,何夕克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要因他故意的冒犯而过于敏感,“倘若我真允你嫁给虞慎,难道你真能抛开灭族之恨,跟敌对之子同床共枕吗?”

    他的问题问得很刁钻,她答能,便有自甘轻贱之嫌,答不能,便落人口实,虞氏摆明了不愿放过她,随时都可以叫她莫名其妙地死掉,就跟捏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

    “我为保何氏一族兴盛绵延而苦心经营,杀人也好,算计也好,都为着这一个目的。我从不把复仇当作新的目的。何氏已然族灭,是虞慎保我周全,我再杀尽虞家,于我有何益处?”

    司马遇神情投入,他似乎立刻相信了她的说辞,他低头想了一回,半晌,才看着她道:“从报复中不会生出希望,有的只是混淆视听的绝望而已。你是个有生命力的女人,绝不愿意把一生蹉跎在报仇二字上。我能理解你说的意思。”

    何夕有些愣。

    却听见他接着说道:“其实,我们如果不是站在对立的阵营里的话,早就应该是朋友了啊。”

    何夕低头看着他的手,他没明白吗?正是因为他站在对立的阵营里,才可能理解她的意思啊。朋友,她如今的朋友,可还有一个活着吗?

    “殿下又开始想要做我的朋友了啊。”她冷笑道。

    他的手指陡然用力,何夕脸上爬了桃色,难堪地往后一撤。

    “阿晏。”

    背后传来那个熟悉的山泉一般清明的男声,他唤她的小字。

    为什么偏是此刻?何夕心虚地转身面对他。

    虞慎形神疲惫不堪,而他眼底深处涌动的一股病态的暗芒叫她更加心慌,他斜瞥了司马遇一眼,又回正看她。

    他一步一脚印踩上小丘,把她慌张掉落到雪地里的披帛抓起来,就像攥着一条她的狐狸尾巴。

    “下一次,不许离开房间半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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