馄饨

    她把最后一片面皮填入馅料,小心卷两卷,两翼朝着中间一折,就成了一只模样顶俊俏的小馄饨。

    坐在对面小杌子上教她的大娘笑着把那颗馄饨接过去,跟刚刚一个时辰里面包好的七八十只馄饨放到一起,都倒置着搁在了铺好竹膜纸的条案上。

    “娘子对郎君可真好,还亲自下厨做这汤饼。”

    何夕怪不好意思地抿抿嘴唇——她放火烧宅子的时候,所有仆婢可都真真切切看在眼里,无一不当她是因为灭族之祸而失心疯了,她沉寂这些时日,几乎天天与她见面的下人们都带着几分怜悯之色。

    他们或许更怜悯他们的公子,好好的一个人,偏要娶这个得了失心疯的女子,不过,越是懂得艰难的,越重视亲人之爱,也就对何夕的遭遇更怀真正的悲悯之心,他们侍奉她,小心翼翼,而又充满了长者的关切。何夕找到小厨房,说她想要学如何包馄饨时,所有的人都愣住了,可是她看起来又是那么温和诚恳,让人完全无法拒绝。

    渭阳馆里用的全是积年的老人,个个都有些手艺,而且对虞慎怀有一种奇异的忠诚,何夕知道这是他有意为之,她想要的自在,唯有获取这些围绕着她的人的亲近和信赖才可以。她一面看着两个仆妇擀面,一面观察那个手把手教她的大娘的动作,她们各自的脸上都是好奇。

    “娘子,鸡汤熬得浓浓的了。”蹲在后面不远处的一个妇人道,说话间,她手里的蒲葵扇还扇个不停。

    何夕微笑着应了一声,看着对面把馄饨拾起预备下锅,外面天气还很冷,屋里面却是暖和得不得了,她看着人端起鸡汤罐子注入锅内,香气充盈一室,有股让她安心的淡淡的药香。

    馄饨一小堆一小堆被下进锅内,扑腾起一些汤水,何夕退去当窗的位置,从后面窗隙渗透进来外边的北风,她感到后背寒而面前热,激得她忍不住连打了好几个喷嚏,自己都笑起来。

    众人听过嘱咐,知道她身体并不好,怕冻到她,忙去检查窗户,把她拉在旁边要她坐下,何夕却觉得耳鼻清明,就连思路都通畅多了。她听话地坐在那里,看着这些忠厚的妇人忙来转去,她接了手绢把手掌上残留的面灰擦拭干净,然后开始盯着自己光秃秃的指甲出神。

    虞慎会保护自己,她笃信如此,只是,他越想保护她,势必会越多参与到朝政之中,而他的自愿加入、积极进取,会令虞导欣慰和满意,也就会在一定程度上削弱虞薰的放肆。可是何夕经过不久前的桩桩件件以后,她无比清楚以虞薰的器量和能力,若沾染大权,是一定会坏事的,她甚至觉得连虞氏内部都渐渐意识到这一点,就连司马遇都很反感这位皇后,不止一次暗示要她放权,只是碍于血脉不好撕破脸皮罢了。

    像现在这样众方压制,她能安分一时,却不能安分一世。倘若司马遇妥协,倘若虞导有个万一,或者虞慎哪一日外放,虞薰一定会置自己于死地,何夕可太明白了。

    只是,何夕现在能做的太少,也只能借助于外力,但她从司马逸之死上得到了一个绝佳的视野,司马逸之狂悖与虞薰之冲动其实并无两端,他们都对权力有着异乎寻常的渴望,而又对得到的权力毫无顾忌地挥霍。既然虞薰可以利用诸王剿杀司马逸,她何夕又为什么不学她,也试一试众怒的力量?

    “娘子,娘子?”

    正痴望着手,忽然,何夕被仆妇唤醒,她连忙收手握拳:“怎么了?”

    “娘子是要奴婢给书房里送一碗去呢?还是去请郎君过来?”她手里掂着勺,面前摆着一只德清窑的黑釉罐。

    何夕站起来,锅里一只只馄饨飘着半透明的尾裳,像是红背白肚的小金鱼。原来这么快便都煮好了。

    “你帮我盛一罐,我自己去书房。”她笑着吩咐道。

    “好,好好好!”那年长的女人朝着后面叫喊着再拿一只汤罐来。

    “不,一罐就好,”何夕摸摸那只浑圆古朴的汤罐,“这够了,两个人都够吃了,剩下的,各位当作晚饭吧,辛苦陪着我这么久。”

    “好嘞!”对面答应得飞快,却又听到何夕辛苦等语,脆生生接上连声的“不敢”,她们看上去比她还要兴奋,容光焕发地应着,一勺馄饨给何夕满上,又掺入滚烫的汤底。

    正要盖上盖子,突然,门口一个高个子挡住光。

    那人倚着门,背着手,发出不甚理解的慨叹。

    “本王说怎么四处寻不见你,你却在这里!”

    那是司马遇。货真价实的司马遇。

    那只拎在妇人手指间的陶罐盖子迎着他的尾音碎了一地,下人们都吓坏了,他们虽然不认识什么摄政王,但“本王”两个字的分量已经足够把所有的膝盖压弯下,她们前前后后跪下去不敢抬头。

    何夕虽然也惊住了,但她惊讶的是,她可不是前些日子的何夕了,她现在是虞慎的夫人,这里虽被烧毁了半边,却还是虞慎的后宅——司马遇也太大胆了!不,无论他怎么来,都不可能不惊动前面,是虞慎默许的吗?

    终于,心里不快胜过了不安,她惋惜地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多好的罐子,现在却不完整了。

    “殿下一定要吓唬她们吗?”

    何夕说着,朝司马遇走过去,她在他肩畔停了一下,就立刻擦着他的肩膀出门去了。

    司马遇饶有兴致地扭头盯了一会儿她离开的背影,然后舌头抵在上颚上“啧”了一声,摇摇头,把自己的黑金貂皮斗篷解下来,追出去。

    何夕走得很快,但司马遇抓着斗篷走得更快,他正要越过她拦到前面的时候,她却突然一下停住脚步转过身来,她的额头擦着他的下颌,结果两个人撞个满怀,反倒各自趔趄着退了一步。

    司马遇咧开嘴,揉了揉下颌骨。

    “这不是你第一次冲撞本王了。”

    “讲点儿道理吧。”何夕叹了口气,把他手里攥着的斗篷扯过去——外面风太大,她身体都已经开始哆嗦了。

    她把自己包了个严严实实:“殿下所为何来啊?”

    “你说什么?” 司马遇蓦然空了手,搓一搓,顺势倚靠过来,带着逗她的跃动的神情,“本王听不清。”

    她闪开,像一只油光水滑的貂。

    “你别,别晃,刚刚撞得头晕。”司马遇好像站不住,勉力支撑着。

    明知他是佯装,司马家的男子,身体里流淌的都是轻浮的血液,何夕实在懒得拆穿他。

    “他就这样让殿下进内宅来,都没说些什么吗?”

    “是啊,他都没说些什么……”司马遇一边这么说,一边端详她的脸,“他的表情倒是难看得很,本王是再也不愿多看一眼那苦哈哈的模样了。”

    “日日都要见,说这些。”

    “他还没告诉你啊?”司马遇拍拍廊柱,“也对,他必要收拾停当了,不要你操心,本王听说,新婚燕尔,他送了你一个大礼?或者说,他送了一个大礼出城?”

    何夕知道他说的是什么,她不回应。

    司马遇手掌在冷空气里一劈:“你别紧张,本王早得到了消息,不也什么都没说吗?就当本王送你个人情,是不是?”

    何夕锐利地扫视了一眼周围,又定定地盯着司马遇打量,她那双敏锐过人的眼睛里透出一些些的若有所思,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她意识到他的自负,眉宇间风起云涌,半是自嘲,半是失落:“何氏尚且不堪一击,一将死之人又何足为惧?”

    司马遇那张气宇轩昂的脸庞上露出雀跃之态:“侑安说,你在京城始终不能安全,他与你都想离开,本王成全了他,也是成全了你,这算是真正的大礼吧?”

    何夕惊讶地瞪大眼睛:“离开?去哪里?”

    听到司马遇吐出“荆州”这两个字,何夕心中“咯噔”一下,随后整颗心都似沉入深潭——荆州,虞氏的势力更加盘根错节,对于她而言,不过是从一个熟悉的牢笼又到了一个陌生的牢笼罢了。

    何夕突然觉得身上的这件厚密的貂皮斗篷也是不够的,她后背一阵一阵发寒,自己都分不清,到底是廊上风更冷,还是司马遇告知的讯息更冷。

    但她仍旧自持,正色问:“殿下特意来,不只是为了告诉我这个消息吧?”

    “哦,那当然不是。”司马遇两只手掌在膝盖上打圈儿地摩挲,“本王听说你是在解安膝下长大的?”

    若是她想的那样,何夕知道断然拒绝是最实在的,但司马遇肯定不会接受,她只得听他继续说下去:“他现在做了老四的军师,盘踞在会稽一带,手下组建的北府军势力也日渐浩大,实在是不容小觑。”

    会稽,那离晋康是很近了。

    真的是她想的那样吗?若如此,何夕只觉得好笑。难不成他以为凭她跟解安的连结,就能消解一支军队的威胁?可是,以她对司马遇的了解,她又确信他不会糊涂至此。

    “前些日子司马逸召你舅父来京,他因为夫人重病推脱了,昨日本王看见解安向陛下上的一道陈情,你舅母已于半月前离世——”

    司马遇住了口。

    他看见何夕向旁边一崴,她神情虽无进一步的悲恸,却仿佛被他的话洞穿,变得失去活力。

    他只得放缓了向她道:“陛下要他去清理北方门户,他跟老四僵持着,于大计不利,你看,能不能你修书一封,想办法劝和劝和?毕竟,你很了解他,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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