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种

    东宫。

    她的神思飘回到最熟悉的东宫,她在那里乖乖地等候即将见面的夫君。

    她穿在身上的衣裳有沁人心脾的花香,她上身已有几个时辰,按道理,熏香过后的衣裳穿得久了,就闻不到最开初那种香味了,可她一低头,还是可以从半掩的前胸嗅到浓郁的花香,天知道别人闻到的该是怎样让人头昏脑胀的甜气?

    虞薰看着叠放在膝上的自己的两只小小手,她的指甲很窄,留得长长的,染成了很艳丽的桃红色,她低着头欣赏自己的手指甲。

    给她梳头、穿衣、染指甲的,都不是她自己的人,而是由宫里专门指派拨给她的,至于那些她从小已经熟悉的下人,则都必须留在宫外。她为此很不习惯,问她母亲,既然母亲都已经是隆虑长公主了,天子之姊,难道连通融通融,让自己带两个贴身的奴婢都不可以吗?

    母亲什么也没说,她摸着她的头顶,把她脑袋微微地往下按,她已经花了很多时间告诫虞薰,从知晓自己会成为东宫储妃这一天开始,她就得把作为公主之女的过往抛却,得时时刻刻约束自己的所思所行了——而她却还能问出这么不合规矩的话来,实在是叫母亲这个做长公主的忧虑。

    司马舜华一直都很宠爱这个小女儿,因为虞导对他们的长子所寄予的厚望与她一向对子女的无限溺爱的行为相暌违,她身边只有虞薰这么一个孩子陪伴,所以,虞薰做了十几年司马舜华心目里毫无毛病的娇贵女儿,直到她的女儿被选为太子妃,她才第一次意识到,这孩子从来也没有见识过“不由己”三个字该怎么写,她一直是要什么有什么——就像端上桌的羊羔肉,都是由得她拣选最嫩最味美的部位先尝,年幼的孩子这样是可爱骄矜,可是她也已经不年幼了。

    可是司马舜华不舍得在女儿成婚前这些最后陪伴自己的日子里数落她,那不是太残忍了吗?作为一个母亲,守护自己的孩子,让她免遭挫折,难道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虞薰也觉得,作为长公主的女儿,她的顺遂和被呵护,也是理所应当的,所以,当她在新婚之夜确定了太子殿下对自己的百依百顺以后,立刻就把东宫服侍自己的人全都换回让自己习惯的那一批了。

    何嫣因此严厉地责问了她,因为太子的居处,是轻易不可以带入这么多未经详查的下人的。

    何皇后还跟她说什么,宫里头服侍的人,更懂得宫里头的规矩,像她这样做太子妃,更要好好地学一学规矩才行……她那张大脸,无非就是看自己不顺眼嘛,无非就是想让她那个侄女取代自己嘛,她们没有那个本事,也没有那个福分呐,虞薰又怨恨又幸灾乐祸地想,太子喜欢我就行了,管它别的人怎么说闲话呢!况且,我怎么知道宫里你派给我那些奴婢不是来监视我和太子的?

    虞薰的自信还没有坚持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被司马道给碾碎了,连同她的自尊一起。而且,事关隐秘,她甚至没有办法向人提起,她根本不敢,也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去形容。每次司马舜华问她,太子殿下对她好不好呢,对她殷勤温柔吗,这些本可以肯定答复的时刻,她都只能尴尬地保持微笑,叫她母亲再尝尝新到的茶。

    她怎么去跟身为长公主的母亲解释东宫那一整面墙的刀枪剑戟,绝不是因为司马道痴爱兵器,那些悬挂的马鞭,也从不作用于牲畜,她更不可能褪去衣衫,叫她自己亲娘来看隐秘的肌肤上的疤痕,况且这些都算是她自愿的,尤其当她撞见司马道将同样的一套施诸旁人之后,她倒情愿他天天来找自己,至少她会觉得东宫里的夜晚没那么难熬。

    她现在同样并着双腿,把手叠放在膝盖上面,她的指甲依旧是艳丽的桃红色,但她的眼神却没有落在那上面,而是格外严肃地盯着水亭外奶娘牵着的那个小孩子。

    江南的冬天跟洛京还是很不一样,没有那么冷,却无比的潮湿,能把水汽氤氲、万物生长的春日跟冬季巧妙地衔接起来,让人一觉醒过来,仿佛就觉得后背的寒意消解了,冬日过完了,春天悄无声息地走近了。那种看着寒冷的光倾洒在奶娘和孩子的身上脸上,女人和小孩看起来都好亮,虞薰觉得,亮得过分,亮得刺眼了。

    可恶,那孩子越长越大了。

    要不是看见他的小脸,虞薰原本都该记不得那个姓宋的孺人长什么模样了——这孩子长得还真像她:白白的,小小巧巧的一张瓜子脸,清秀隽淡的眼眉,跟那个贱人一样的做小伏低,故意的惹人怜爱。虞薰记得每一个被旁门左道送进东宫的年轻女子,都或多或少拒绝过、反抗过某一类变态的捆缚,但就是那个宋孺人,她明明是老皇帝的女人,却被送来分享太子,她还是那样柔弱胆怯,司马道曾在虞薰的耳边跟她赞美过宋氏的静默谦顺,还说,那是他生平的第一个女人……

    如果说一句话能具有使人发疯的力量的话,虞薰绝对会认为是这一句。

    那个女人,摔死她都不足以解虞薰心头之恨。

    只是可惜留下这么麻烦的一个孩子。

    虞薰攥紧了自己的手指头,母亲教训得对,自己近来的确太专注于杀人的事,都快要忘记真正要紧的事,如果不是那个被打断腰的掖庭令最后承认的那句话,她都险些要忘记这个孩子的存在了。

    那个人,叫什么来着?虞薰不记得了,但是她恍惚记得他的脸,他是个烂眼边儿。就是那个人,他绝对跟何家那群野鬼有勾结,虞薰清楚地记得自己后背受廷杖以后,拖了整整半年,才渐渐吃得进去药膏,她知道最开始送给自己的药有问题,那些挨了的板子也一样有问题。虽然没证据,但她趴在一张藤编长板上被人运往晋康城那屈辱又折磨的两个月,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愤怒。

    收拾完要紧的人以后,她也没忘了那个人,她命人把他搜罗出来,发现他竟然根本就没躲起来,自己的人去抓到他的时候,他还只是在井边取水擦脸,被抓了,他也没辩驳说自己不是当时那个拿主意的,虞薰审他的时候,特意问了他跟何夕的关系,只不过,听到“何夕”两个字,他的反应很木讷。

    虞薰才不相信呢,她特意把这个人留到何夕跟随虞慎启程去荆州的那天,当着她的面,虞薰把他推了出来。

    她敏锐地捕捉到何夕脸皮的一丝抽搐。

    可是虞慎一下子挡住了虞薰的进一步探察。

    他问她:“你干什么?”

    真是可笑,她自己的哥哥冷面冷声地质问她,想要干什么?她能想要干什么?一个原本以为已经攥死在手里的女人不仅轻易脱身,现在还成了她的新嫂嫂,她还能干什么?

    何夕没有躲在虞慎背后,她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成了哥哥的新娘的缘故,有了底气,她轻轻把虞慎往旁边拨了拨,示意他让开。

    虞薰看着这个白衣服女人走上前来,跪到了自己脚边,她看见自己哥哥脸色铁青——她受了何夕的跪,可是她竟然心虚得很,有一瞬间,她想要把她扶起来,可真要命,她自己都恨自己。

    何夕朝着她拜伏,称呼她为“皇后娘娘”,全然没有私下与她相处的时候的那份骨子里透出来的蔑视。她行完礼,也没有打算立即起来,而是迅速地俯到那个人的耳边,跟他说了句什么。

    那人被捆缚住了手脚,看见何夕俯身向他过去,竟然挣扎着朝她扭动,把耳朵那一面勤谨奉上,听她说完,他的烂眼边儿甚至扩大了一倍不止,好像向着四周用力撑开的伞面一样,他有些哆嗦,但整个儿精神肉眼可见的振奋了不少。

    “你跟他说什么了?”虞薰抢白。

    何夕这一次没有回答她,只是沉默地由虞慎搀扶着站起身,虞薰看她竟是要走,一把上前薅住她的衣袖:“你给本宫说清楚,这个人你是不是买通了他,来害本宫、诬陷本宫的?你说呀!”

    “皇后娘娘,过去的事,还提它做什么呢?”何夕淡淡回了她一句,还不如不回,她都气哽咽了。

    可是虞慎接着护她:“皇后,该耿耿于怀的,也不止你一个,今日我们是离开,你何必还要这般苦苦相逼?”

    虞薰只能眼睁睁看着何夕登船,去一个她再也没办法杀死她的地方。

    这股气她不可能生生咽下,便只能悉数发泄在这个人的身上,她本就没想给他留什么敬酒的活路,她只想赏他罚酒,因此命人下死命地打,她想,再硬的骨头,能撑多久呢?打死他,虽然解不了困境,解解气也是好的。

    可她没料到这人咬紧牙关,却偏偏要在断气以前,促狭地留下了那么句话。

    “郡主说得没错,等太子长大了,他一定会给他母亲报仇,皇后啊,你就等着吧!”

    这话被宫人传进来念给她听,听得虞薰后背一阵阵地冒冷汗。她虽然不知道何夕究竟是怎么探知到宋孺人的死的,但她想起前朝有过类似的例子,“幼子无辜”四个字蒙蔽了多少养母,须知别人家的狗都是养不熟的。

    是啊,这也不是自己的儿子。

    等他长大了,司马道要是只有这一个儿子,那他不真就成了唯一的太子了吗?

    越想,越不能将那远处的孩子当作孩子来看,那是慢慢长大的一把尖刀,专要取自己性命的。

    虞薰紧张又愤恨地捂住胸口。

    看她无甚动静,虞薰还觉得蹊跷。

    她不是省油的灯,原来,是在这里等着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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