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商

    树上,一只长久地停着的鸟。

    不叫。那只鸟鼓起的小肚子,跟个软热的白馒头似的。

    肚子叫了。

    何夕收回目光,瞥了一眼聚精会神的虞慎。

    他眼睛盯着那卷书上的字,慢慢地移动着,无意识地抬起手将袖子向上抖了抖,调整了一下脊背前倾的角度,然后他的手落下去,就落在书卷下面那张铺开的大地图上,虞慎专注的时候,偶尔会轻轻地抽动一下下颚,这个时候,他往往闭上眼,呈思索的样貌,不过一瞬之间他长长的眼睫便抬起,然后他的目光重新轻轻落到那片字上面。

    他在众人眼里是个清弱斯文的人,何夕也是这么看,她以前在徽音殿受教时,常偷偷看他,他那时候比现在还要更加白皙瘦弱,浑身都是一碰即碎的气质,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这种气质变了,就像冰雪,透明而美丽的冰雪,但突然在某一天让人发现,变得更薄、更透明、更锋利了,像是一把冰雪铸就的利刃。他的侧颜往往给她这种暗示。

    何夕揉揉自己的眉心,都是她盯着看得太久惹出来的胡思乱想,明明是她自己偏爱危险的感觉……要是让他注意到了,她又得陷入解释不清的尴尬境地。

    她把手心里的短柄刻刀捏着旋转,把天光一遍遍地反射到自己眼睛里,一开始还觉得刺目,渐渐地这种动作把她的思维也驯得刻板起来,她那些脑袋里乱叫的声音终于平息下去。

    忽然,虞慎的声音传过来:“无聊了?”

    她手里动作戛然而止,亮光正正反到她右边的眼角,她挤了一下眼睛,才看见侧对面的虞慎已经把那卷书抹到桌案一角,他两只手撑在绸布上,把它抹开、抹平,眼睛却看着她:“有你在旁边,心都安静了,看起东西来忘了时间,你饿了吧?”

    自己恰巧和他是完全相反的,有虞慎在旁,她的心完全静不下来,就好像周边的虫鸣、鸟叫、流水声,全部都放大了十倍不止,一齐涌入她的耳朵,而这些,都还没办法阻止她去倾听他稳稳的呼吸声。

    想到这儿,她觉得难为情,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随即她才反应过来虞慎是在问她饿不饿,她当然饿了,她陪着他坐了三个时辰了,能不饿吗?但要她再点头就怪傻的,她于是眼巴巴地望着他。

    虞慎稍稍歪头看着她的眼睛,手指捻着绸布的一角,过了一会儿,他勾起嘴角,叫人进来。

    南风远远地应了一声,虞慎见是他进来,问了一句:“稚水呢?”

    南风手指抬了抬,用嘴唇无声地示意那孩子在外头睡着了,又说:“公子有什么吩咐?”

    “都准备好了吗?”

    他们停留在这里一天正是因为临靠豫章,趁此补足船上所需,入夜再上船往西。走水路的确是快,哪怕是上溯也比车马省时省力得多,荆州如今得了小半江州,照这速度,再过不了一旬,就能进荆州地界了。

    南风表示一切都已停当,公子随时起身,他们随时就能预备行船,虞慎却说不急。

    “夫人习惯入夜了不吃东西,趁现在天还亮着,送些吃的过来。”

    南风瞟过来的眼神里明明白白地写着:就你破事多。

    但他正迎上何夕审视他的目光——他敢跟寒枝那样的丫头对阵叫板,但是何夕还是不一样的,她眼神里有些少女不可能有的威慑感,像江边的水鸟一样,有长长的冰冷的喙。

    所以他立刻折身出去了。

    “我怎么觉得南风又不怕我,又怕我的样子?”何夕只看到这个亲随像被什么尖东西扎了一下似的进来又出去,她看向虞慎,不解地问。

    虞慎用第一段的指节无序地敲击着桌面。

    “他古怪得很,你要想知道,得自己去问。”他笑笑。

    何夕瘪瘪嘴,她才不要呢,南风虽然没什么敌意,但绝对不属于对自己有好感的那一类,何夕对于那一类,向来是抱着观望观望再行动的态度,等到了荆州安定下来再说吧,也许她可以把收服这个亲随当作下一道难题,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南风在虞慎心里边,绝不只是个亲随那么简单的。到时候再说吧。

    何夕看他接着在看地图。

    他跟她说过,自己成为荆州长官,除了自请的缘故外,还因为荆州以西的上梁国已经不是从前的蠢蠢欲动,而是公开不再纳贡,也即不再认南晋为主上了。道理也很简单,堂堂大国,连京城都被迫南迁到了晋康城,北边大片的土地和子民都不敢要了,这样的国家,怎么还会让上梁惧怕呢?再加上上梁国内部也发生了不小的动乱,王上一死,众多兄弟根本不服他的儿子,于是争抢不休,甚至想要把世子杀死取而代之,可到底是没能成功,阴谋失败了的几个王叔瓜分了上梁国东边大片富饶的地域,而世子李势则被一个强横的臣子拥立,但同时朝政也被那个臣子牢牢地握在自己手里了。

    因此,现在的荆州以西,已经不是可以出产“四不像”的天府之国,而是乌烟瘴气的一团,尤其让南晋忧虑的,是那几个野心勃勃的王叔,他们占有了上梁国的东部以后,都想从更加富庶的荆州趁机挖上一块肥肉,于是边线屡屡侵扰,荆州各郡都不得安宁。

    何夕知道虞慎算是临危受命,这一去,或许真是要打仗的,她这几日就不能再像前些日子一般安心雕刻石头了。

    虞慎冷不丁一抬眼。

    看见何夕正不自觉地咬着嘴唇。

    她的下唇一遍又一遍地在牙齿下面弹出来,在他的注视下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红。

    他咽了一口唾沫,很不自在地移开眼。

    “阿晏,你来看的话,要是真的开战,是先打东上梁,还是先打西上梁?”

    虞慎的话音未落,何夕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那张廓大的地图,可她偏偏摇头说不知道,不是自己该操心的事。

    虞慎露出洞察的笑容,他不留情地戳破她:“撒谎,南风说你偷偷溜进我船舱看这张图好几天了。”

    他戏谑似的看着何夕的脸涨红:“都说了你可以干任何想干的事情,只是不要瞒着我。”

    何夕抿抿嘴唇,把刻刀丢到自己面前那张小几上,她站起来,走到虞慎身侧去坐。

    他帮她把四散的裙摆规整摆放好。

    “军事相关的事我并不懂,”她迟疑地看了看虞慎,“我看史书上既有连横之策,又有假道伐虢的典故,到底是只能参照而不可照搬。按常理来看,东部离荆州更近,舍近求远有些不智,但是细看地形,诸王的地盘主要分散在上梁的东北各处,你看,这儿——”

    她挽了袖子,伸手在地图上点了一下。

    “这儿,好长的一条山脉,要想深入东北区域,势必不能带大军去翻山越岭,只能从涪陵这里绕上去,可是涪陵又是李势的掌控范围,他要是使坏,咱们的军队可能一进去就被掐断,后备不继,会有葬送掉很多人的可能。”

    她说得眉心微蹙,眼睛却亮得过分,虞慎专心地听她说了,忍不住上手捏了一下她的脸颊:“你这叫不懂军事?”

    她没躲,虞慎就着红了的地方给她轻轻揉着,何夕沉浸在思考当中,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两次触碰。

    “你怎么想?”她突然问他。

    “李势,我们是见过的,你觉得这个人如何?”

    “李势?”何夕微微眯了一下眼,努力去回忆那个并没怎么留意的王子,“胆小如鼠——可如今上梁也不是他说了算呀,他胆小怯懦,可执政大臣听说倒很强干……”

    “他是很强干,他还有很多一样强干的儿子,”听虞慎这样说着,不知为何何夕脑海里出现的却是司马彦那张脸,“他满心希望李家子孙只剩李势一人最好,将来绝嗣,他便有更多的机会篡逆自立,所以他不会掐断我们的补给,甚至我人还没到荆州,你看,他请南晋军队入上梁平叛的信都到我的案头了。”

    何夕探颈看了一眼,与虞慎双目再交汇时,她确信虞慎与她一样,也不会把数万士兵的身家性命押在缥缈不定的人性上,松了一口气,听他继续说下去:“东部据险,几个小王各怀鬼胎,志气骄横,西边的李势作为正统,心怀不忿,器量势必不能容人,从涪陵去也要去,你看从上庸这里再进一支,可不可以呢?”

    “瞒着李势那边吗?”

    “对。”

    何夕思量了一会儿,也回了一个字:“险。”

    但她没有否定这个主张,甚至顿了顿,又指着地图上那道骇人的山脉,说道:“既如此,命少许奇兵从山岭翻过去,呈东、南两路合攻,再留北面上庸一处作为接应。如何?”

    她要是把头发束起来,可以做个美人将军。

    虞慎盯着她露出明晃晃的笑意:“好嘞,就听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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