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来肺热,咳嗽不停,总是睡不了觉。
虞慎裹着毡毯坐在船头,脑子里闷乱得紧。
烧早已退了,可是他还是不由得总想起溺水发烧时那个绵长的梦。
梦里他自簟席上醒来,曲台暑夏,午后最是溽热,皇子公子们都去偏殿歇息了,而他还要替师父检查学生的抄写与文论,只命人在书案前备了簟席预备小睡,好在曲台殿四面临水,波光摇映,屋内安静得很。
她今日还和往常一样,坐在珠帘之后,案上一块白玉,她俯身几乎贴着那块玉石,手里小小一只凿子,案上极为有序地陈列着各式各样的工具,她这里看看,歪歪脑袋,那里敲敲,玉石上发出微小的声响。
真是自得其乐啊,那个孩子,完全不畏暑热,更无休憩的念头。
虞慎余光瞟到她,心里一阵轻暖,放了书卷,仰面躺下来,他的大半身子都隐在青玉大案之后。
感觉自己的心跳渐渐与她敲打的律声融合在一起,他闭上眼睛,她说,诸事繁杂,以此凝神,果真,在那断断续续的敲击声里,他很快睡了过去。
在滞闷的梦里,有大团大团的空白,鬓边穴位下轻轻跳动,皮肤有一种又紧绷又舒展的错觉。恍惚里,似乎听见大珠小珠阵阵轻撞,敲击声似乎都没有了,四下里一片奇异的寂静。
像血冷的小蛇,凉簟上一只手轻轻抚摸过去,似乎在感受每一根篾丝的柔滑,那只手徘徊在他的脖颈边,碰到他散乱的发丝,一种痒丝丝的感觉。
他的眼在一种贴近的温热气息的压迫下,缓缓睁开来。
她的眼眸里清晰地映照出虞慎自己,二人相贴如此之近,她的唇几乎已经碰触到他面上几缕发丝。
虞慎心下乱成一片,嘴唇动了动,吐出几个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的嘴唇离开了那缕发丝,那双眼则看向她自己的手,那只手继续摩挲着虞慎颈部的皮肤下那张牙白色的簟席。
“睡得好吗?”
她的声音里杂糅着孩子的顽皮和另一种更具诱惑力的东西。
他完全哑声。
她那双极具侵略性的眼眸,再一次把眸光游移到他面上。
不知道为什么,虞慎从她幽幽的眸子里看到一抹期待。
“嗯,”虞慎生怕自己露出什么异样,一下子坐起身来,“今日倒不怎么热。”她随着他的起身,往后稍坐,看他将身前的头发捋到背后去。
虞慎再不这样做,他担心等会儿自己会情不自禁地留意起,哪一缕刚刚触碰过她的嘴唇。
她于是将手规规矩矩叠在膝头:“那就好。”
她的眼神落在青玉案上。
虞慎突然意识到除了他们誊抄的字纸外,自己拟写的自请为清田吏的条陈也在案上。
他问她:“你看了?”她点头。
突然起意:“依你之见,可行吗?”
“嗯。”她抿嘴一笑。
“我——”虞慎知道,连年的征战都要钱,赋税大头都在土地和盐事上,只要他一封奏陈递上去,皇帝一定会应允,他作为豪族之子,世家或许以为有机可乘,比之师父卫绾更易为人接受,他便能游弋其间,也许真能成事。
可天下人不会懂他,他们只会以为,又来了一个装模作样的蛀虫罢了。
“去吧。”她直视他,仿佛看穿他的心,“多想无益,反正你一定会去的。”
“你何以——”你何以如此笃定?
“拉车的两匹马,腿骨关节有这么大的击痕,”她用手指比划出一颗枣的大小,眨着眼,“非近处不可为,你既出手,岂会半途而废?”
她怎么?虞慎看着她的脸发怔。
她就是如此,当她笑时,湿润的嘴唇勾起,两个小梨涡出现在嘴角,眼角眉梢却无处不是算计,这个时候她的每一绺低垂的发丝,每一处敞露的肌肤,每一个敛眉低头的角度,都让人感觉自己不过一个被操纵的人偶,既被她孩子气的笑容引诱,又不敢相信她的眼睛。
而当她正色的时候,望向人,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真诚,她让一丝一毫的怀疑都显得那样该死。
虞慎失神之际,她伸手冰了冰他发烫的耳朵,旋即起身走开,将珠帘一撩,珠子噼噼啪啪碰在一起,发出梦里一般的声音。
八个月前,卫绾递上请求清算田亩、以便后续国策修订的奏陈。
他沉浸在愿景里,花甲之年的脸膛就像喝了酒一样,整日红光。但愿景归愿景,数十年内,因田策革新而折损的名儒,又岂止一人?
甚至前朝阮思,便因锐意革新惹怒世族,没能保住晚年清安,继而无可挽回地葬送了那个年轻的皇帝。
那还是卫绾的恩师。
如今,要想进一步打压世家豪族,谈何容易?卫绾老了,他也许想搏命,可是虞慎不愿意成为十几年前的卫绾,看着自己的师父沦为世族砧上鱼肉。
他扶着师父由宫门口登车,自己则骑上马准备跟车回府。
他在马背上心事重重,看师父的马车下走水也晃晃悠悠。
入长街,他的马自然地越过师父的车去前面开道。
等他听到背后两匹马发出尖锐的嘶鸣,回身看时,一匹马已失前蹄,眨眼间狼狈地跪倒,另一匹则盲目地东倒西歪,把驾车的老伙计甩来甩去——那人“哎哟哎呀”地叫唤着,一把马鞭“啪”地打在路旁的摊位上,木板“咔嚓”一倒,上面码放的货物哗啦哗啦地流下来。
卫绾在喀喀扭动的马车里□□。
虞慎倒吸冷气,从自己的马上跳下来,朝着那两匹受惊的马跑去……
经此一惊,卫绾卧病不起,清田的事皇帝虽然赞许,却因无人选而只得搁置。
“你愿不愿意,替为师走这一遭呢?”卫绾思量许久后,终于踌躇地问起他。
从春入夏,晨昏定省,他一直侍奉师父身前,只等他这一句话。
于是虞慎点点头,将汤药放在一旁的凭几上,伏身向他行礼。
“也好,也好,你是我得意门生,”卫绾审视着他,像是自言自语,“只愿……”
虞慎知道他在愿什么。
师父对于自己,始终有所保留,虞慎心里很清楚,这也是他不愿率先毛遂自荐,而非要听到师父那句探问的原因。
当初母亲隆虑长公主托求陛下,父亲的礼物也是三番五次送到彼时接任何玄成为尚书令的卫绾府中,可他就是不愿意收虞慎做徒弟,甚至连一句品评都不愿出口。
出身寒素的卫绾最不屑于攀附权贵,就连他自己的老师阮思与何玄,因着都是百年望族的掌门人,他便都只是淡淡相交,对于声名狼藉、以逢迎和军功取仕的虞导,则更是一点儿好感都没有了。
若非虞慎十五岁那年写出《洛京赋》,卫绾绝不可能收他做弟子。
他常把赋中最爱的两句反复吟咏:“瞰川泽之含垢兮,唯知黑而守白。睹洪流之浮沉兮,岂临川而羡鱼?”
因此虞慎知道,师父愿的是,虞慎不要像他父亲一样,不要像所有世家权贵一样,只有家族利益,而全无心肝。
“为师只是奇怪,”卫绾用枯瘦的手拉起他,沙哑着嗓子微笑着问,“若已有人生出杀心,毒药,刀剑,多的是办法,怎么这一招又冒险,又不能一击毙命,想出这个主意的人,是想让为师死,还是不想?”
虞慎的头埋下去。
她说得没错,他笃定要做,最适合做这件事的人,不是卫绾,更不可能是别人,只能是他。
风瑟瑟,近岸的寒水上平铺了一层落叶,带着些许腐烂的气味。
天色将晚,两岸寂寥,今夜要无驿店投宿了。
虞慎呆看着南风小心翼翼从岸上腾挪进船,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药,他一个粗剌之人屏气凝神的模样,引得盘腿而坐的稚水发笑,不笑则已,一笑这孩子的咳嗽就如同江潮一般席卷而来,止都止不住,船也随着他剧烈耸动的身体微晃起来。
南风咬咬牙,端着碗半跪下来稳住,埋怨地剜了稚水一眼。
咽喉以下痒丝丝的,要好不容易寻个间隙猛吸一口气,才能忍住咳嗽。
“喝药吧公子,趁热。”南风呼呼了药,向他一伸。
一天天过去,虞慎的高热退了,南风终于不再咕哝,也不再提那医师的身份。
虞慎从毡毯里伸出一只手来,经此一遭,他的手指更加细瘦颀长,一根根呈青白颜色,仿佛一碰就会“喀”地一下断掉。他接过药碗,断断续续地喝着。
药苦的要命,几乎要他再次不能呼吸。
江州凶险,南风不敢留,执意带虞慎赶入荆州境内。荒山野地,路途里难能遇上医术堪信的大夫,南风能捉到一个算一个,因此那位石凉大夫给虞慎看了几天的病,南风才仅仅知道了他的名讳而已。
虞慎醒后,听他口音,知他不是江州人氏。
一日问起,那医者徐徐一笑,并不答言。
这才叫南风心下生疑。
而稚水无心的一句话:“京城生尘堂里,也有一位大夫叫石凉。”
更叫南风眉心一震:“生尘堂?”
“南宫石凉?!”南风吓得连药带渣都要丢掉。
“南宫家的人吃住都由何府供养,走狗一样,哪里能信?”南风从水里捞回主人一条命,怕得睡觉都不敢闭眼,“再说怎么能那么巧?”
是啊,怎么能那么巧?神医南宫术两个弟子须臾不离,却让他在江州地界遇上其中一个?
“不行,待我将他捆起来,我看公子落水的事八成跟何家有关系——”南风撸着袖子,却被虞慎出声拦阻。
“南宫家有神农之志,我信他们不会出手害人性命。”
南风看他目光灼灼,后槽牙都要咬碎,将药渣掷在地上,咕哝道:“你哪里是信他……”
待虞慎抬眼,他又不说话了,磨磨蹭蹭盯他把药喝下去,不争气地补上一句:“公子就这样任性罢,大不了几多时把我的命也给赔进去。”
而今,南宫石凉辞去,他们也接了手谕,暂令回京。
虞慎将药碗递还给南风。
南风犹豫着要走不走,突然把碗一放,盘腿坐到虞慎跟前,替他把毡毯拢拢严实,说道:“军粮的案子判下来了。”
虞慎闭着眼。
“虞大人判了斩刑。杨瞻的儿子半月前被放了,就在公子落水那一日。”
虞慎像有些惊讶地抬了一下眼皮,又似乎在意料之中地应了一声。
“公子还觉得不是何家捣鬼吗?”南风皱着眉头。
“南风啊,”虞慎局促地用拳止住咳嗽的欲望,脸颊悄无声息爬上一抹瑰丽的色泽,“南宫石凉这个名字,回去以后,无论跟谁都不许再提起,记住了吗?”
南风冒出的愕然之色稍纵即逝,他阴沉沉地一点头。
稚水在这时突然发出了声音:“公子没事就好,真是老天保佑。”
“嗯也是,老天保佑。”南风摇摇头,拿起碗走开去。
天佑……半月以来,虞慎也不知道该作何感想,只觉得深深的疲惫,身体上,和精神上,都只有挥之不去的疲惫感。唯有午夜梦回,辗转难眠的时候,他才能从一堆夹杂着乏力、侥幸、欣慰、惭愧的情绪里找回一点兴致。
修身以为弓,矫思以为矢,立义以为的,奠而后发,发而必中矣。
当初他真的是这么以为的。
原来事经波折,众方挠阻,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才是常态。
此行意义全无,师父一定失望,那么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