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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虫语冰

    豆蔻少女,见到天子应该是怎样的心情?

    兴奋?畏怯?还是诚惶诚恐?

    跪在闷青帷幕边的她感到的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

    今日见了司徒,见了皇后,见了许多连名字都叫不上来的权贵男女,他们都说是她的亲戚。她坐在这些亲戚打量的目光里,度过了最漫长的一个白日。

    而此刻窗入残照,帷幕后一面硕大的铜镜里,正映着司马彦那张精瘦的脸。圆圆的、黄澄澄的镜面把皇帝那张脸拉得不那么窄,却仍没有为这张脸增添一丝亲切。

    但何夕觉得内心平静极了。

    只因为在这里,有绝对的安静。这正是至高无上的皇权所带来的力量。

    皇帝身边立着领她过来的那个人,他与皇帝一般老,白发一般多,眼睛也一般精光烁烁,但他对何夕和善得多,在领她进来以前,他甚至俯身向她叮嘱了“谨慎”二字。

    她跪在那里,等候皇帝出言,心里却想的是那个对她和善过的人,她知道他是戚全,皇帝身边最信任的宦官。她向他投去泫然欲泣的一个眼神。

    戚大监看了她,默不作声地替皇帝拆簪。

    何夕则驯顺地将目光挪移到自己的膝上,静静地呼吸着。

    不知过了有多久,她终于听见司马彦开口。

    “太子妃之位,朕并不属意于你。”

    他浑厚的声音像拍在她凉飕飕的后颈,引得她短促地呼吸了一回合。

    “嗯?”见她纹丝不动,片言不发,皇帝沉声。

    她回了一声:“是。”皇帝又沉默了。

    她不寄希望于皇帝会跟她解释这句没头没尾的话是什么意思。早在入京之前,何夕已经从舅舅那里知道了一切,因而,她此刻的沉默,更多的是一种对皇后和父亲的怜悯。

    凡事欲速则不达,汲汲营营而终不可得。

    大概姑母在她来前所做的种种推波助澜,已然引起了皇帝的反感,或者更有甚者,他从一开始就因为某些原因并不打算考虑何夕,却一直冷眼看何家汲汲营营的姿态。

    “朕要考虑,怎样对太子是最有利的。”

    司马彦不像是在对她说话,而是在对着自己说话。

    “你知道什么是对太子最有利的吗?”他又垂问。

    其实不难理解。何家作为外戚而显赫,只要太子在一日,何家就永远会效忠于皇帝。再添一个何夕,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固然好看,却已无实在功用。一个许诺的国母之位,是世间难得的好饵,岂可随意抛掷?

    何夕圈捻着自己的手指,心下暗想,什么是对太子最有利的,一个手握兵权的家族与何家的联合,可保将来太子顺利登位,就是对太子最有利的,可真能如此吗?

    舅舅曾说,举凡大才,最恨不为人理解,举凡强主,最厌恶卖弄聪明。当今的陛下,即使衰老,也仍是强主。因此,她心中存疑,却并不宣之于口。

    “回陛下,臣女不知。”

    “是了,他们都不懂,怎么能要求你懂?”司马彦一声叹息,“他们满心只想延续家门荣耀,哪里想得到以后的事,若是他还在的话……”

    何夕始终低垂着头,一动不动。

    “朕今日找你来,是把话说给你一个人听,听明白了,就该知道接下来怎么做。”

    为什么,她恭谨垂首,心下却如夜风追烛。

    “你知道该怎么做吗?”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内殿盘旋,有如鹰隼。

    她略一迟疑。

    盘扣的手指松脱开来,整个人差点儿失掉重心向前栽去。

    何夕两膝一杵,稳了下来,温驯地平声答道:“陛下对太子拳拳之爱,臣女全族铭感五内,今日召见所言,臣女自当缄默,一切听凭陛下安排。”

    直静默了一炷香的时间。她闭上眼,仿佛可以想象到司马彦盯着自己头顶的样子,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得极其缓慢,她的心跳也在这种凝滞的空气里几乎要停止了。

    “你很懂事。有十五了没有?”

    皇帝的声音缓和不少。

    “回陛下,臣女尚未及笄。”

    “抬起头来。”

    何夕迟钝地抬头,可她的眼睛却不迟钝,不自觉地立刻迎上了司马彦的目光。

    这个传闻里鹰视狼顾的帝王,果然有枭兽之相,他眼神极为锐利,身板瘦削肃正,简简单单一身袍子,不用什么华贵繁复的花纹装饰,就已满满是上位者的凌厉之气。

    “你长得不像司徒,”司马彦顿了顿,若有所思地端详着她的脸,半晌,方道,“简之殁了有十三年了,你的眼睛,生得很像他。”

    简之是何夕祖父何玄的字。

    她从前听舅舅也这样说过,舅舅说他是个“最像入世者的出世者”,审时度势,却也能舍能收。

    何夕没有见过这位祖父,也不明白舅舅口中所说的“入世”“出世”究竟有什么深意。在她远在徐州家宅里,了解到十几年前那场风云诡谲的谋变以后,她只有一种感觉,那就是这位祖父用自己独到的眼光和过人的果决,在一众投机的世族当中,为何家攫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有太子在,即便子孙不才,也尚可周旋。

    在他殁后十余年,何家人丁稀薄,却依旧稳坐朝堂。

    这样看来,何家何其有幸。

    也许正因为祖父的智谋与忠诚,让眼前这位陛下爱屋及乌,司马彦如此强干的帝王,却是真喜欢太子,英雄垂暮,他却还在拿反复的思量来为这个平庸的第三子计深远。

    手里的刻刀刀刃一倒,光面上映出前面团团围坐的仆妇们的脸——杨逍的排场可真不小,何夕斜睨着她刀沿上那一个个肉色的圆。

    她们的神情里总有一股谄媚之色。稍事休息时,何夕最怕身边还围着这样的脸,一刻也不得安宁。她现在尽力远远独坐,却仍旧深受其扰的那种心情,杨逍是不可能领会的。

    “不知跑到哪里去了……”杨逍嘟着嘴喃喃自语,将长竿一丢,走来何夕身畔坐下。白猫跳上她膝头,继而又跳上桌面——那上面从小到大依次放着十几个颜色不一的玉刻,杨逍恐怕给何夕弄乱了,赶紧把猫抱下来揽在怀里,一面向她伸手笑道:“又刻了半天了,给我看看。”

    何夕一笑算是默许,把手一摊。

    杨逍将猫放在膝上,它终于老老实实趴着,极粗的尾巴却不安分地晃动着。

    手中这只尖头翠玉蚂蚱颜色极辣,触须,眼珠,纹理,纤毫毕现,就连细腿上的倒刺都琢磨了出来,而玉料本身自带的一抹桃红被雕作蚂蚱的膜翅,杨逍在手里头盘了几转,心下暗叹,倒完全可以以假乱真。

    “真像,像得都有点儿恶心了。”杨逍笑着把它递还回去,又指了指桌上那些玉刻,其中多有草虫,“你要雕得这样像,一定盯着真蚂蚱看了好久,这里有这样多昆虫,想一想,觉得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

    何夕莞尔一笑:“不仔细观察,怎么能看清楚呢?你害怕虫子,这就觉得恶心,可往后比虫子更恶心的东西还多着呢。”

    她分明话中有话,杨逍却自怀心事,于是趁机问她道:“阿晏,我且问你,为什么我听父亲说,一开始司徒大人的意思,是要我入宫去为嫔为妃,我一直以为是要服侍陛下的,怎么后来改了主意,要我嫁给太子呢?”

    杨逍一语既出,何夕愣了愣。

    这其实并非父亲的意思,是她提议如此的,一方面悯恤杨逍,另外还需顾及姑母——她打心眼里抗拒像其它世家一样为皇帝源源不断地输送美人。

    只是,何夕眼下一见杨逍急切之态,便知道自己为她说什么长远的道理她都是听不进去的。

    遂笑问她:“姐姐知道陛下长什么样子吗?”

    “难不成——”杨逍露齿迟疑,压低声音,“很丑吗?”

    “那倒不会,”何夕的目光倏忽不离她的脸孔,“陛下跟你阿爹差不多大,后宫妃嫔不是资历老,就是出身高,反正高位四角齐全,姐姐觉得自己能到什么位置?”

    “你的意思——”

    “太子就不同了,东宫只有一个虞氏,又没有子嗣,况且姐姐美貌,又岂是虞氏女可比的?姐姐入东宫,远比后宫安逸,将来若有一子半女,太子妃还如何能与你相争?我想,父亲的意思大致如此。”

    杨逍这才面色渐平。

    她倾探过来,笑嘻嘻地问:“那——太子长得好不好看?”

    何夕眼里划过一缕几不可察的不悦,旋即却笑道:“你横竖要做太子的良娣,却也不问问太子妃为人,倒是对这些怪上心的?”

    “太子妃?”杨逍嗤之以鼻,斜靠在桌棱上,“若不好相处,不相处就是了。”

    何夕忍不住抿嘴苦笑:“是,蛮蛮天生丽质,讨人喜欢,原不必把她放在眼里。”

    她将眼神投向窗外:“过了皇后娘娘诞辰,自会有人来接你进宫,只是,我总想着,怎么给你跟太子创造一个独特些的见面之机,好让你早些出头——”

    “嗯嗯,都听你吩咐,”杨逍笑着把猫往何夕面前一举,“你还没回答我呢!”

    何夕脖子往后一缩,她审慎地避开猫的身体,握住杨逍的手。

    杨逍两只细巧的手腕上都挂着两个一碰就丁丁当当响的白玉镯子。

    何夕笑盈盈道:“太子秀逸清俊,一定不会叫你失望。”

    “那我就放心了。”杨逍松快一笑,她笑起来五官上集齐了所有的尖俏,神色灵动,肢体柔软,一整个看上去水葱一样。

    怀里的猫沙哑地叫了一声。

    杨逍看见何夕转眸,大窗之外,船头坐着的那位,正听一男子俯身传语,她认得那是来接她的两骑之一,只是两人打扮和样貌都太相似了,不知道是所为所止中的哪一个。

    何夕明显眸框一紧,杨逍见她双眉微蹙,凝神谛听,终于看那传语者退下,她慢慢站起身来。

    “你坐一坐,我出去透透气。”

    她看何夕掀开竹帘,去到船头那人身边,弯腰向他说着什么,那人微微一笑,将他所坐的方凳让出一半来给何夕,于是她靠坐在他身后,伸出手来,按在他太阳穴上轻轻地揉着。

    多美的人呐,杨逍揉了揉白猫那厚热的爪垫,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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