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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恨不关

    仲冬天气,洛水本就不甚宽阔,越靠近城郭处越收得细窄,在鹿鸣山下,望得见南城墙的广袤平野之上,洛河优雅地划上一道大弯,就往西南流去。

    虽是郊外,该说是草木的天下,可这里毕竟是京郊,林木虽盛,风貌更与江州不同一些。

    老槐枝干虬劲,香樟入冬不凋,而远远的桔林也已将果子收了个干干净净,只剩下空气中一缕残存的果香木香气。

    近处可窥见入城的主道,来往人多,没一会儿就有几辆牛车过去,载着摞得高高的小木桶,上面盖一块□□毡,牛低头闷声慢慢走着,露出牛后一颗揭了破毡帽的老秃头,尚自腾腾冒着白气。

    又有一群骑驴的阵仗不小。为首的小驴子颠颠地驮一个白面郎君,头上簪一朵小小的浅粉茶梅,嘴里呜呜的不知道在哼曲儿还是在笑。

    “看什么呢?”

    杨逍回过神来,见何夕从马车里探出头,向她望的方向看了一眼,“那是荀家派去庄上收账的人,你看他从城里出来,往鹿鸣山里去了。”

    “荀家……颍川荀氏,”杨逍眨眨眼,愕然道,“难道你还能认得出各家各族的下人吗?”

    “哪里就那么神了,我伯母出自荀氏,这人我在府里见过多次了。”何夕将一肘撑在窗沿,浅笑道,“鹿鸣山中多有田庄,等你住的日子长了,什么‘荀袁蔡郑,何解崔卢’,你就一个个都能熟悉了。”

    杨逍拢了拢手中那细竹竿竿头的羽毛:“一个收账的仆役,竟白衣簪花打打扮扮——”她以袖掩鼻,说话声戛然而止,似乎意识到自己的表现,像有些没见过世面。

    何夕抿嘴一笑,为她开解道:“我两年前来的时候,何尝不是那样想呢?”

    洛水支流上,为方便郊野或庄园的人运送货物,三三两两搭着简易的木板桥,只有弧度最大的湾头,一架如虹的石桥连接两岸,此桥形状优美,颇有气势。

    而此时,她们的细丽小船正泊在石桥之下。几个仆妇正在一个容长脸面丫鬟的指引下,有条不紊地从船里搬下小箱子,一样样清点了装车。

    “我今日不能同你一道进城,是我的不是,不过,等我忙完,有一样东西要送给你,你一定喜欢。”何夕笑意殷勤,从马车上接了杨逍伸去的一只手。

    杨逍倒有些闷闷不乐:“送东西前,可别忘了把我的东西还我呢——”何夕同解安坐的一辆车,她正要说话时,肩上出现一只手敲敲她的肩头,于是她松手,别过脸去了。

    杨逍只得擒着竹竿,摇起铃来,一声声脆响,那五彩羽毛在半空里乱舞。

    “疏桐!”

    突然何夕一声叫唤,杨逍倒吓了个激灵。

    那个长得像小玉兔一般的丫鬟拎着裙子跑到马车边来,她一叠声地答应着。

    何夕向她吩咐道:“疏桐,你跟着杨姑娘,进府后诸多事宜,替姑娘周全。”

    她又重新看向杨逍,抱歉道:“这个丫头还算伶俐,有她在旁边,不至于一张张生面孔,叫你局促。等过几日你安顿好,我手上事也忙得差不多,我就找人接你,我舅舅的园子可好看了——只是你那——还没找着吗?”

    她看杨逍面带焦急之色,出言安慰道:“放心,我一定好好养在庄上,若带进府里……”

    杨逍口里道:“知道知道,夫人体弱,怕她睡不安稳。”

    她话音未落,不远处密林中数不清的惊鸟“腾”地一下窜出厚重相连的树冠,羽毛和枯叶一齐乱撒下来。一黑影在半空里闪过,速度快得惊人,随着清脆的铃声,黑影蓦地从枝叶里蹿将出来,扑到竿头,撞得杨逍手里的竹竿往后一倒,她一松手,顺势就接住那黑影——原来是一只紫金色大狸猫。

    “你呀,你这么可爱的小猫咪,到处跑是要被人偷走的呀。”美人将它举起来,用额头亲昵地蹭着狸猫软乎乎的肚皮,又把它团在怀里,啧啧啧地亲它。

    “你这可爱的小猫咪,可没有几个人敢偷。”何夕看那大猫盘踞在女子的怀抱里,眼中龇着瘆人的光。她向一直留意着这面的那个容长脸面的丫鬟扬了下下巴示意,“寒枝,把它抱了去。”

    那丫鬟默不作声,走到杨逍跟前,杨逍将狸猫拎了拎,对寒枝嘟囔了一句:“你小心些。”也不知道是担心这猫伤了她,还是怕这丫鬟摔了她的爱物。

    寒枝双眉微抬,神色暧昧地看了一眼杨逍,把那只硕大的狸猫拢到怀里。

    正待何夕说话之际,却听她们拉车的马急急地在泥里三跺脚,从鼻腔里打出两个响鸣,喷出一口老长老长的白雾,拽得何夕的马车前前后后震荡好几寸。她撑在窗框的手肘倏地滑落着磕下去,杨逍吓得一退好几步,而何夕则面色一凛,猛地扣住窗沿。

    一声长吁。

    却是一匹姿态骄矜的黑马小跑冲来,间于何夕与杨逍之间,冲着杨逍的脸抬起前蹄,那架势像要踩死她,吓得众人哇哇乱叫起来。

    杨逍有一瞬间的神魂离壳,只剩空空的眼眸里,倏尔亮极的光和背光剩影的一道轮廓。

    待她回神,一手揪在胸口的衣料上,双眼脱力,这才匆促地吐出一口气来。

    蹄落。

    众人叫过,方才看那马上,待要骂时,年轻男子蜂腰鹤骨,握缰一回眸,眼褶细窄,唇珠一点,自然一股清贵之气,又无一人敢出言了。

    “郡主妹妹回来,怎么都不先遣人告诉我一声。”马上人翻身跃下,拍了拍马,朗声笑问。

    何夕抓着窗沿的手兀地松开,指关节处犹自泛白,她皱了皱眉,忙用落在车内的那只手握了这一只,收到膝上,刹那间盈然一笑,向那人垂首嗔道:“我还以为四哥就是来接我的呢!”

    她向着杨逍的方向一垂羽睫:“蛮蛮,来,见过四皇子。”

    经她一提,四皇子司马适这才注意到他马前那尚自惊魂未定的杨逍,一双俊眼从她面上迅速扫过。

    见她敛衣行礼,他便淡淡抬了一下手指,复又转身向何夕,道:“今日是巧,晨起想去时楼,遇上令堂的车驾,我看姨母随行的人太少,一路送去庄上才回的,哪想到在这儿看见寒枝了,吓我一跳。”

    “阿娘?”何夕虽然诧异,却注意到杨逍受冷落、脸上一闪而过的不快,她暂止话头,偏向寒枝,招手让她近前,寒枝已将狸猫不知道丢到哪个仆妇怀里去了,她拢来,听何夕吩咐道:“带杨姑娘后面登车,顺便去取了我那只玉兰纹的象牙匣子来。”

    寒枝退去,何夕方才转头,歉意一笑。

    “四哥既要回宫去,替我送杨氏姐姐入城,好不好?”

    “也就你能拿我随意使唤。”司马适抱臂而立,半开玩笑道,“我好歹也是个皇子,你天天‘四哥’‘四哥’的一叫,就让我替你来回送人啦?”

    何夕莞尔,歪头问:“答不答应嘛?”

    “杨氏,”司马适想了想,“是江州案子里那个杨氏吗?”

    何夕忙探觑司马适身后一眼,见已无旁人,暗自松了口气,低声微笑道:“不是已经判定了,与杨家无关吗?”

    “是啊,虞家丢个大丑,”司马适笑着把腰一叉,“看样子她是你闺中密友,那我勉为其难送一送吧。”

    寒枝捧着袖珍匣子交到何夕手上,她倾靠在窗舷展开匣内给他看:“还有这样东西,你既要回宫,也替我带给小皇子。”

    “你也太得寸进尺了——”

    “是通儿早跟我要的,你看看,我磨破手给小皇子做的,你就帮我送一下嘛!”她可怜巴巴地望着司马适。

    又甜声道:“前月你生辰,我亲手做的糖渍青梅,可让你白吃了呢!”

    “好好好,”司马适叹气应道,“我送,送还不行吗?”

    何夕心下牵挂母亲的事,便问道:“方才一打岔,险些忘了,这时间,阿娘她出城来做甚么?”

    “你不知道?”司马适微微睁大双眼道。

    “我怎么能知道——”

    “北面兵势不好,皇叔回京以后,近几个月南逃的流民一波赶着一波。你们庄上收容了一些,不知怎的后来有几人生出一种异症,寻常大夫都看不好,只好派人进城去求助生尘堂。南宫老大夫带着你那两个师叔已经在庄上住下了,我今日还见到你石凉师叔,说是已经给你去过信的——”

    闻此言,何夕眉心一低,略一迟疑。

    车内一声挪动。

    解安挑帘笑语:“修史将成,后日备些微薄酒,一点丝竹,设宴洛河之畔,四皇子可一定要赏光啊。”

    司马适一见他,紧薄的面皮因为笑意而生出几道细纹来。

    “岂有不去给舅舅捧场的道理?”

    解安闻言,唇角微扬,眼中精光在身侧女子的眉梢鬓角一轮。

    司马适却未见有何不妥,只是自顾自说下去:“前月生辰父皇赏的好马,我特意给郡主妹妹留了一匹,若妹妹这些天还留在城外,那我正好趁此宴会,把马给你牵来。”

    何夕仿若无意,没接上司马适的话,他看她并不欣喜的样子,瞬间有些失落。

    解安见状,在车内将何夕绞握的双手一覆,笑语中冷意翩飞:“夕儿也不谢一谢四皇子?”

    何夕神色略有不宁,但仍勉强欣笑道:“四哥哪里是送我礼物,分明是之前听舅舅夸耀教我的骑术,想哄我骑马看!”

    一语既出,司马适也不禁笑起来,解安则含了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淡淡靠在车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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