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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长夜

    杏子坞传来的啜泣声叫阮一独不好下去,只能手足无措地靠着山石望天。

    天空依旧是熟悉的枣红色,随着太阳西落,红渐渐变得深沉,估摸再过一个时辰就深得快要黑过去了。

    他叹了口气——今日还要上值,眼看交班时候将至,不能再在此处耽误下去了。

    他抱着木盒看着台阶一步一步走下去,杏子坞外边站着绞弄手绢的两个侍女乍一看见这个一身甲胄的高大男子近来,脸上崩出惊疑,直呼要他站住。

    待他踏上平地,长脸也从盒子后边露出来时,侍女认出是他,讪讪地把他往里面让。他板脸走进去,里面坐着的阮夫人正听见响动,一个劲儿地抹眼泪,倒把阮一独给吓住了。

    他僵在地上一句话也没说,只看看地,又看看姑妈皱皱的白脸。

    阮夫人见了他倒不好意思,用袖子快快擦去泪水,柔声唤侄儿起来。

    “你别见怪,”阮夫人尚自说话一抽一抽的,“是我养的小黄鸡,养来可爱,看着欢喜,都生出黄绒绒的小翅膀儿了,我还特意拿藤条箱子盛了,每日喂水喂米的,谁知道今儿个给不知哪里跑来的畜生给叼走了。”

    阮夫人一面哼哼唧唧,一面比划她养的小鸡崽的大小。

    “真是什么人都踩到我的脸上,先前宫里头说了不许养不许养,把生日陛下赐给我的小狗硬生生抱走了,如今又不知道是哪个养的畜生,皇后倒不管了!”

    阮一独尴尬地环着盒子。

    记忆里,姑母长白窈窕,是个不论多少岁数都活泼爱笑的人,她嫁进国公府早,悯恤这个弟弟的遗腹子,还经常带他玩啊吃啊的,阮一独都记得。

    可是眼前这个夫人,好像只剩了一肚子的牢骚怨气,在身体里压抑又膨胀,化作裙袍上歪歪扭扭的线条。

    她的日子一定很不好过,阮一独想。

    “嗐,你一定嫌我啰嗦。”她可怜地望着长得高壮的侄儿,上次见,他还是个小不点儿,“你看,你长得多高了……爹爹死前经常念石家好,我就知道,他们一定不会亏待了你……”

    阮一独沉气,把怀抱的盒子放在桌上,叫了一声:“姑母。”

    阮夫人看了看他,似乎寄希望于侄儿可以多跟自己说说话,可那是不可能的,阮一独的眼睛嘴巴鼻子面皮儿只写了一个“冷”字。

    阮夫人只好自己把盒子揭开看,她先是一怔,好像不大明白,随后她微微睁大眼睛:“这是——”

    她征询地看了一眼侄儿,得到他的点头后,她含笑把里面的东西捧出来,那是一个婴儿的襁褓。

    “是逸儿的——”阮夫人出神地看着手里的布团,是用过的,泛旧的布团。

    “是殿下的头生儿子。”阮一独看着姑妈老态的脸上好不容易浮起真正的光亮,一度让那张脸焕发了年轻的活力,他欣慰地舒了一口气,不枉他特意取道汝南,从司马逸那里取了这样东西来给她。

    “殿下惦念夫人,特意让我带来的。”阮一独倒没说司马逸的面他都没见着的事。王上打猎去了,或许十几日才回,这件襁褓,还是汝南王妃的主意,不叫他白跑一趟的意思。

    阮夫人抱着那只空空的襁褓,想象着自己那白白软软的大孙子的模样,一时间竟恍惚了,也根本没注意他。

    过了一会儿,她才意识到还叫侄儿白白站等着,忙恋恋地把襁褓放回锦盒,盖上盖子,一面叫侍女进来,从她那里接过一大卷书纸。

    “今日叫你来本是想把这个交给你,没想到你先给我带了这么珍贵的东西……我知道,你跟着石老将军是习武的,但这是你祖父从前的文章,现在世上不存多少了,轻易也见不着,我眼睛不好,留着也看不成了,给你,你看看——”她说着哽咽了一声。

    又擦了一下鼻头:“看看你祖父文章写得有多么好,从前你祖父名头大着呢,全天下也找不出几个比他还能耐的。咱们阮家也是大族……”

    她擦擦眼角,眼睛却又变成了呆滞的状态,似乎重新陷进回忆的泥沼之中:“……从前爹爹在的时候,做的是太子之师,是帝王之师,跟现在卫绾是一样的,论起来他还是卫尚书的师父呢,要是爹爹不死,你就是太傅的孙子,我又生了护国公家的长孙,咱们家是多么荣耀齐全呢——”

    她絮絮叨叨说出的话惊住了阮一独,他忘了杏子坞是花园里低矮的所在,周遭被山石环绕,离各宫的宫宇都远着,只是慌忙拿话一截。

    “姑母说什么!您是陛下长子之母,什么太傅,什么护国公,这种话不要再说了!”

    阮夫人被他低沉的厉声一吓,包住嘴里的话,委委屈屈地坐着想自己的心事。

    而他又是惊慌又是内疚,自觉难堪,却又说不出什么赔礼的话来,便只在身前抓着手,向姑母叹气地埋下头去。

    穿行在深长憋闷的夹道,久看前与后,两侧那极高的冷气森森的夹墙,把原本四丈宽的步道衬托得紧窄逼仄,让人不禁生出绝望之感。

    快近云龙门下,巍峨宫宇从高墙后骤然拔起,沉沉地直压向头顶。阮一独驻步跂望,缦回的廊腰,高耸的檐角,都从四面八方齐齐涌入,一下子占满眼界。

    终于快到这最能彰显南晋皇威的地方了。

    阮一独心想。

    他握着刀柄,感觉靴子里每一根脚趾都冻麻了,渗进的雪水在鞋袜里慢慢地暖开,一种又寒又暖的不舒适的触感从下至上蔓延。

    他做梦也没有想到,几日光阴,他成了宿卫右军偏将。

    负责戍卫宫禁的宿卫左右两军是由司马彦从前国公府中亲兵扩编而成,地位高于其余禁军。而他既非军户,又是前朝被族灭的阮家遗孙,司马彦居然授以此职给他。

    阮一独似乎可以透过这层任命看到皇帝那张绝对自信的脸,他仿佛在对他说,过去的事情已经都过去了,他现在不必杀他,他该对此感恩戴德。

    身后那两队卫士走出的铿锵的甲胄声,打断了阮一独暂驻的思绪。

    他一眼望见前方那个身长挺拔的女子。

    她立在那里不动,青金石色暗纹的袍与两侧墙下来不及消融的白雪相映衬,远远看去,周身像是带着一种佛性的忧伤。

    身后卫士们的脚步声都迟疑了。可是没有乱。

    那女子向阮一独遥遥颔首致意,她扫看近前的卫队,整身提裙打算让道。

    却不忘抬声叫住阮一独。

    他有些意外,只好示意身后人先去,自己独留下来。

    “郡主怎在此处?”

    阮一独不改冷脸,可是跟何夕说话,比第一次见面时要有礼数得多。

    她走近,不及他肩高,阮一独须低头看她,稍一认真,他立刻注意到那未着脂粉的脸上湿重的痕迹。

    阮一独握在刀柄上的拳头更紧了。

    “我专程来此处等的。”

    何夕湿漉漉的眼睫耷拉下来,盯着他银光闪闪的甲。

    “我听说宫里夫人召你,你回来必得经过此处,”何夕低声问他,“阮统领明日可还要当值吗?”

    他向她投去疑惑的目光。

    何夕坦然道:“阿娘受了寒,被留在府里,不能进宫来。她那里有制成的绝好的护心丹,恐怕这几日用得上,我想请阮统领替我带进来,最好是尽快。”

    阮一独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默默无言,只点了一下头。

    自从宜坤宫里接二连三有宫人死掉抬出去,何司徒就借故接走了夫人,只递进口信来,说解蕴惹了风寒起不来床,令女儿住下全心全意照料小皇子,也不必回府去。

    阮一独初听闻只觉错愕,后来皇后也病了,他日日见何夕代其操持,既要看顾皇子医药,又要夜里时时起看病况,白日还需替皇后处理清洁各宫、分派药物等杂事,事事过心经手,一样也乱不得。

    他倒因此对她生出一点敬意。

    “那便先谢过阮统领了。”

    何夕拢拢衣袍,却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她立在原地,思量了半晌,突然问阮一独:“石老将军过两日就要北上了,是吗?”

    “嗯。”

    “舅母这才跟老将军团聚几天呐,他就又要走了。”

    他听见何夕匆匆叹息,转而抬脸问他:“你能转告舅舅舅母一声,就说我在宫里一切安好吗?”

    阮一独鼻音又“嗯”了一声。

    他想了一下,张口补充道:“我不得空出城去,我跟阿翎说一声。”

    “这样啊,”何夕听他说起,很快地眨了眨眼,问,“他不是新作了中护军,又接了京城要案,能忙得过来吗?”

    与第一次相见才仅仅过去十余日,阮一独就从她极白的脸孔上捕捉到一种酝酿已久的疲惫感,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她那双眨巴眨巴的眼睛里面,有着像扑食的蛇一样警觉犀利的东西。

    “他接的案子需要常常出城,无妨的。”

    阮一独说完,看看天。

    何夕仿若可以透过他冷撅撅的面孔读到他心下所想,她反而柔声催促他:“我没有别的事,你还要交接,赶快去吧。”

    阮一独朝她一拱手,少见地多言一句:“近日宫中多有鸟禽被扑杀,不知是何物作祟。天色渐晚,郡主还请早些回去。”

    何夕些微眯起的眼睛里升起猜忌之色,她慢慢反复抿着嘴唇,着实飘忽了一阵,等到阮一独一偏脑袋,咳嗽一声,她才重又恢复沉静的样子,含着笑向他道了一声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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