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殆

    太康四年冬,大寒,红日在天。皇后幼子司马通感染疫症,十七日而亡,皇后惊痛过度,亦一病不起。

    十二月廿九申时初刻,皇后着人请来司马彦。

    何夕走进内殿,端着药盘退到阴影之内,悄无声息地将它搁在身侧的描金木案上,碗里那褐色的汤水微微颤开,她皱眉跪坐,发呆望着那碗药。几步开外,姑母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柔,只不过温柔里透着垂死的气息。

    这药,何夕是医女,清楚得很。

    既医不了病,更医不了命。

    姑母何嫣的头枕在皇帝的胸膛上,青丝散落如瀑,那张脸一如经雨海棠一般娇弱可怜——能有这样的气色实属不易,宫人去请皇帝来前,何夕已为她上妆了一个时辰之久。

    “我是老了。”何嫣盯着俯身为自己扑粉的何夕的脸,艰难地说道。

    前朝李夫人,命之将绝,依旧以纱巾掩面不让皇帝见其衰败的容颜,只因是妃妾,以容色侍人,为免色衰而爱驰,故而不得不临终绸缪。可是眼前何嫣身为正室,要为身后事筹谋,病势如此还须请夫君来看望自己,还要修饰容颜去获取垂怜。一国之母,可怜如此。

    何夕心里叹气,却并不放慢手里的动作:“阿爹曾跟我说过,就是何氏全族的女儿加起来,也比不上姑母的一半风华呢。”

    她当然是在扯谎,但是何嫣肯定吃这一套。

    “是当年的风华了,你这小狐狸,”何嫣一笑便咳嗽起来,她歆羡地摸了摸侄女的脸,“当真能画得光洁无瑕吗?”

    何夕娇娇一笑,将一旁的镜子取来,何嫣点头,她便双手捧镜跪在地上。

    何嫣端详着自己的脸,又不可置信地触碰铜镜,半晌,赞道:“难怪满宫里都说你手巧。”

    她看看这孩子垂头敛眉的乖顺样子,想起第一次见她,她的早慧总让何嫣忘记她仅仅只在京城度过第三个年头,她也仅仅只有十六岁而已。

    何嫣叹了口气:“你这孩子,身上有许多好处,是轻易看不出来的。”

    “想当年,你娘被诊出身怀双生胎的时候,你爹那个高兴劲儿啊,写来京城的信足有这么厚一沓——听说卜算的人也奉承你爹爹,说这一胎极其尊贵吉祥,生子俊慧,能光耀门楣,生女玲珑,可传续家风。”

    “当时你祖父看了信也高兴得不得了——本来你娘体弱,家里就是不抱希望能绵延子嗣的,都看你爹喜欢罢了,不曾想一怀上就是两个。谁料到,你出生的那天,稳婆接生出了你,正说着“这是姐姐”,却发现你还背垫着你那个兄弟,他早已被压成薄薄的一片了,吓得那稳婆一下子没倒转气,晕了过去……”

    如果可以怒斥皇后闭嘴的话,何夕一准儿这么做。

    她一听见何嫣要论往事就觉不妙,可是却不能不硬着头皮听下去,那些诡谲多变的传言终究在姑母的口中成为确切无疑的事,而且是这样突然地砸向她。她究竟是怎么想的呢?竟会以为她愿意听到这件事的原委?

    “……你爹因此对你有些成见,有意冷落了你,不过,这么多年也都过去了,你做女儿的,不要跟你爹爹计较了。”何嫣自顾自说,却没注意到何夕由最初的抗拒因着这句话而一下子变为彻底的冷漠。

    她本僵直的脊背慢慢靠坐到脚跟上,眼睛也没有方才睁得那样大了。

    “父亲送进来的画像,姑母要看吗?”何夕没有接她这句话,跪着,也没有抬头。

    “真不知道你爹给你怎样灌话,你都提过百遍了,我还能如何?”皇后苦笑着摇摇头,“你备着吧,看不看的,有什么要紧?”

    此刻,何嫣仰面观察着司马彦的眼睛,庆幸何夕将她的病容掩盖良好,心里却得盘算如何为兄长交代的事情开口,不禁一阵苦涩。

    “……妾无福,通儿……”何嫣哽咽,想到儿子她就心碎,眼泪止不住颗颗跌落,濡湿了司马彦的衣裳,通儿那样聪慧体贴的一个孩子,那样小,那样可爱,“妾没有照顾好他……”

    司马彦疼惜地抱着她,抚摸她的头发:“如何能怪皇后,你别哭,朕看不得你落泪。”

    何嫣拉住皇帝的手轻声求道:“妾此去,或许能跟通儿团聚,想到这,妾便不再感到害怕。可是太子——”

    “太子此刻就在外面,皇后要见吗?”司马彦问道。

    原来太子也在外面了。

    何嫣突然意识到,原来司马彦这次来,是以为她要死了,抱定主意来听遗言的。是啊,大概就是这一两天吧。

    “不,不,太子他是个仁孝的好孩子。可是妾此刻只想同陛下在一起,还是不要叫他了。”何嫣叹了一口气,“妾不放心的是,太子太过仁孝,对谁都没有防备之心,万一受谁唆使摆弄,或是——”

    “朕知道你在担忧什么,这么多年了,朕还不知道你吗?可是,你可曾真正明白过朕?”司马彦摇头,“当初,朕为太子择虞氏为妃,难道你到现在,还没有明白朕的深意?有何家虞家就太子的事情一致对外,还会有什么万一?”

    司马彦截了皇后的话,顿了顿,或许觉得自己说重了些,毕竟皇后正是心绪不宁的时候。

    “况且,你的病也并非重到这个地步,不要说那些丧气话。”他的手试了试何嫣的额头,真是烫得厉害,不是好兆头啊。

    再过两天就是新年,得的又不是疫病,不能撑一撑么?北面战事落败已经够心烦,现在连过个热闹年都悬了。司马彦一想到这儿就皱起眉头。

    何夕发觉司马彦脸色中的不耐烦,她忙捧上药来,想让皇后暂且按下不提。

    司马彦却挥手命她退到旁边。

    “朕答应你,太子的位置,谁也动不了,你宽心就是。”

    何嫣费劲地转头看了一眼何夕——这孩子,究竟是不是一个有福的坯子呢?太子妃之位本该是她的。

    自己为她求来郡主的封号,让她破例和皇子一起进学,这全都是为了何家能再出一个皇后。可是皇上却不想何氏再与皇族捆绑,白白让虞导那个老狐狸钻了空子。

    这是兄长唯一的骨血,将来……

    自己哪里还能想得到那么远,也许今日就是……

    何嫣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方才司马彦说话,何嫣甚至可以听见自己耳朵里呼啸的风声,那种尖啸,伴随着沉重的热意,正一点一点地裹住她。

    兄长这一次强硬地把画像直送进宜坤宫,甚至已经不顾及她的意愿了。如果,如果说他都开始忧心这皇后之位的归属了,何夕这孩子一定是看出了什么病症,还瞒着自己——恐怕这真的是她跟皇帝的最后一面了。

    她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尽力攥住皇帝的衣袖乞求道:“陛下,妾只有太子这一个孩子了,为他操再多的心犹嫌不足……”

    她咳得停不下来,眼睛都红了,司马彦皱着眉头,一边为她拍着背,一边就要起身:“朕让道儿进来。”

    “不,”何嫣的头失去凭仗,一下子跌落在软枕里,她在软枕里咳出一口血来,瞥见那一抹深红,她呛得浑身发抖。“陛下。”

    何夕想再上前,又不敢凑得太近,只能克制地往前跪了几步,看皇后的情形,她注意到何嫣不肯抬头。是血。到了这一步了。作为侄女,作为医女,她深恨自己无用。

    姑母还会提那件事吗?何夕闭上眼。现在……的确是个好时机。也许皇帝会看在她将死的份上答应,或者看在她弥留发昏而不至发怒,司马彦年纪或许大了,可是脑子还不糊涂,他一定一听就知道,这是父亲借着何皇后的嘴在说话。

    “陛下看在,与妾恩爱同心的份上,答应妾最后一个请求吧。”何嫣将沾血的衣袖藏进枕下。

    司马彦心里咕哝,你兄长坐着司徒的交椅十多年了,还有什么请求是你提不出来的?

    “妾想,有个自家人在宫里照看太子。”

    司马彦心下冷笑一声,正要说话。

    何嫣的眼睛紧紧追随着他的脸,手紧紧攥着,丝毫没有放开的迹象。

    “妾有个堂妹一直养在徐州,年岁合适,容颜也美,” 每说几个字,何嫣的气息就弱上几分,但她依旧强撑着说,“与妾有七八分相似,陛下能否答应,妾死后,把她从徐州接来,让她做皇后,替——”

    司马彦松了一口气:“朕答应。”

    喝不喝都无济于事。

    何夕面色沉沉,把那碗凉掉的药倒进案上的山石盆景里。想来皇帝也有自己的算盘,太子已非长子,中宫位置由他母家坐着更好,战事频仍,不能叫成年皇子在这时候来打储位的主意。

    何嫣的一呼一吸里都充满了阻塞的声音,她似乎想说点儿谢恩的话来,可是怎么努力也说不出来。只在脸上挤出一点满足的笑意来。

    何夕感到十分悲凉,她都要死了,却因为能够帮助何家最后一次而感到快慰。

    可是何嫣还不知道,她一倒下,徐州就马不停蹄送来何娡,现下人都已经在何府住了半月有余了。七八分相似,说得好像自己见过这个堂妹似的。何皇后对这个何娡唯一的了解,只不过听凭何夕父亲送进来一幅画像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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