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彦轻轻搂住何嫣的身体,感受着她的温暖一点一点地流逝,殿内透进来不祥的红光。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这是当年藕花深处第一次见何嫣时她唱的,她白而美的脸与身体,就像怀里柔腻的嫩藕,令他一瞬间倾倒。哪怕他心里很清楚,这是何家备好的表演,他也心甘情愿上当。
何家不负他,正如歌中所唱,投桃报李,投金报玉。儒林高望何玄率先承认他的帝位,为他坐镇,拉拢世族,定国策,勘选人才。他的女儿十多年来克尽本分,柔顺可意。
何氏一族算是始终忠心耿耿而野心有限,如今这要求也不过为了稳固太子的地位罢了。
他复杂沉重的神情慢慢在脸上化开,最后变成对怀中皇后的凝视。
现在的她生机几无,只留一口残气,在怀里软绵绵的,就像纱堆里裹进一条卖不掉的鱼。
简之若在……
司马彦从回忆里抽身,一眼就注意到那跪坐在他脚边不远处的女子,她直着脊梁,若深思状。他不禁低头打量她,两年前封作郡主时那个纤纤弱质的小姑娘,现在越发有大人的模样了,眉长颊润,眼睛不大,但无论是头发,眉睫,还是瞳仁,都是乌黑乌黑,透着一股摄人的光。
世人所言不虚,何氏出美人。
司马彦着实出神了一阵。
紧接着他不能不想到前几日耳边的密报,又看那何夕,她周身让人不敢妄动的气势,倒很有些阴谋者的意思,可是,她是个女人,一个女人,又能掀多大的风浪呢?
他冷冷地打量她,问她:
“你姑母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何夕好像能从深思中乍然抽脱,她卑微地俯下身去,弱弱地答道。
“臣女不敢窥听。”
这样伏首帖耳的女子,也是敢在内廷下毒的那一个。
“你起来吧。”司马彦把昏睡过去的何嫣的身体塞回那堆绫罗里,□□坐在床沿,环顾内殿,殿中垂帘、器物、床帐、瓶设都在黄昏的红光中显得陈旧,空气滞闷,一呼一吸间只有挥之不去的药气。
他悄声问,“有茶吗?”
何夕拎着裙子站起身,司马彦一双眼追随着她纤长的脊背,看她去阴影里端出一方沉重的茶盘,搁在离他较近的几案上,开始有条不紊地给他沏茶。
她爹虚浮骄侈,急功近利,是个典型的大族幼子,她一举一动倒更像何简之当年。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虽无这般厉害,倒也相近了。听说养育她长大的是那个有盛名的解家九子,何胥也举荐多次了,眼下战事频仍,正是用人之际,或许可以召见看看……
司马彦看看她,又想了想,正色问道:“司徒急于送新人进宫,是否对皇后这个妹妹过于残忍了?”
何夕一抬眼,又再度耷拉下去,手中不乱,声音稳稳地答道:“回陛下,阿娘身体不好,府内事务均由臣女打理,徐州何氏宗亲送来的画像,也是交予臣女,由臣女私自告诉的皇后娘娘。父亲只知皇后失子之痛伤及根本,嘱托臣女好生留宫照顾,其余的事,都是臣女自作主张。”
“你?”司马彦意味深长。
何夕低头:“是。”
“哼,你倒是有主意,朕可以说你议政,治你的罪。”司马彦捶捶膝盖,慢悠悠向跪在地上的何夕道。
“回陛下,娘娘担忧太子,臣女只想为娘娘分忧。”她的声音十分柔顺。
司马彦把拇指在自己膝盖上绕划了好几圈,点了一下头:“那这么说,司徒竟是全然不知了?”
他一面念及她是个孩子,一面又想到他所知道的那些事。
何夕放开手中茶器,伏身下去。
“父亲知道画像之事,但父亲以为娘娘自有神佑,不至于如此,因此只让臣女进宫照拂,是臣女愚钝,只知道为娘娘解忧,却不知此事关乎朝政大局。”
她的额头贴着地面的红线毯,一字一句道:“父亲常在家叹自己膝下寂寞,孤公无子,唯盼与阿娘恩爱白头,及时行乐,因此画像之事父亲更是置之不理。”
“孤公无子。”
司马彦低头沉吟,许久,方才正眼看何夕,他慢条斯理地抬手让她起来。
何夕跪去为他捧上一杯茶。
又回到小几旁理洗茶水。
司马彦揭开盖来,轻轻吹了两口气,若无其事地问:“那天墉城的事,也是你一个人的主意喽?”
何夕端持在乌金石茶盘上的手一歪,那倾倒出的茶水漫迹于当中雕刻的水路,渐渐消失在茶盘一侧那朵半舒展的荷花之中。
她自觉双腿发软,一句话也不敢擅回。
司马彦笑笑,啜了一口茶。
“你是用了什么办法,把朕留在那里的人全弄倒的?”司马彦的语气,好像在说衣服上的一粒尘土。
可是何夕只觉得茶的鲜、甜、涩、苦,一股脑儿地从手面爬进身体里,然后在五脏六腑内“啪”地一下全炸开了。若是攀蔑,尚得一两句争辩,事实如此,此时便是何夕一人的哑口无声之域。
她有想过走漏风声的可能,但怎么也没料到天墉城那样荒僻的地方,竟是皇帝派了人守住的小皇孙……是啊,若不是皇帝,还能有谁呢?
何夕再次伏到地上,这一次,和前两次就不同,她措手不及,是真的怕了。
司马彦看着她孩子气的泄露,心里得意,她终究还是个小女孩,经不了事。
“你很能干。”司马彦嘲讽道。
明知她不会回答,但还是问她:“宋氏,也是你的杰作吧?”
他看见何夕两肩一偏,狐疑地直身起来望着他。
“何必呢,人都疯了——”司马彦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宋氏是他指去伺候太子的,从前也伺候过自己——太子不慕女色这事让他心慌,司马彦赐下这个女子的本意原是想教教太子,以便日后成婚时能略懂一二。
一开始,宋氏来回秉,说太子无意男女之事,司马彦当他年纪不够,没上心,便也随意留了宋氏侍奉,后来不知怎的太子又开窍了,宋氏来哭诉身孕,不知道孩子究竟是父子哪一个的,司马彦就头痛了。
虞氏女入主东宫后,宋氏的这个孩子更不该挡她的路,所以司马彦出手把孩子安置了,但一直没想好什么时候给这孩子定个身份,也没想好怎么跟太子开这个口。
不过,司马彦从来没有想过要杀宋氏,她够苦命的了,既然疯了,好好养在宫中一辈子是应该的。
他看何夕脸上一阵阴晴变幻。
她突然仰面正色问:“陛下打算如何安置小皇孙呢?”
司马彦怪尴尬地干咳了一声。
这是小皇孙,还是小皇子,都在他一念之间。不过,皇后若薨在这两日,接续之间,恐怕还是攥着一个小皇孙更叫他们放心些,将来虞氏若生子,都尚有回旋的余地。想到这儿,司马彦端起茶杯又饮了一口,这茶水半温不凉,咽下去,只余一股回旋的苦涩。
“突然冒出来个皇孙也难昭示天下,你觉得怎么办才好呢?”司马彦心中有主意了,但就是要问何夕。他想知道,她大费周章把这个孩子弄到皇后宫里把持着,是她自作主张,还是何氏在她背后还有些别的什么心思。
“回陛下,臣女以为,太子妃身怀有孕,也不宜养育皇孙,若可以由皇后亲自抚育,是再好不过了。至于皇孙如何来历,陛下既然认可,天下臣民自然无不认可。”
何夕声音虽细,却有态度,听在司马彦耳里,爽利明白。她想必清楚自己的无礼,但事关重大,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皇后这样的身子,怎么照料小皇孙?”
何夕看向他的眼神直截了当,就好像他们之间已无须多言似的,司马彦哼笑了一声。
“果真如皇后所言,”他抛向她□□的问询,“是像她当年那样的美人儿么?”
何夕眼瞳轻震了一下,挤出柔媚的笑容。
司马彦连连点头,看她的眼神半是欣赏半是怜惜:“好了,好了,你进宫照料很是尽心,可见得你又能干又孝顺,怪不得你姑母疼爱你,也不早了,听说你母亲病了,你就不用留在宫里,就先回府去吧。”
止车门前,一辆小巧精致的青碧油车,上面笼盖的玉兰纹样绣帘让这辆车即使停在角落里也格外惹眼,车上两个丫鬟遥遥望见,都下车来搀她。
何夕坐定车中,尚且眼前发绿。
脚边一只大篮子,正在她座位底下,她感到硌得慌,弯腰去够它,将那物径直往里推。
正要说话,一个小黄门却在车边咳嗽一声。何夕像被割了一刀似的,下意识倒吸一口冷气,一脚踹在篮子上。
“怎么了,姑娘你?”
寒枝一面回头照看她,一面向窗外伸出手去,不多话,那小黄门收了门钱,马车动起来。
寒枝给何夕搓搓手,将暖袍披上她的肩膀。
小丫鬟疏桐笑道:“姑娘刚刚就像练过功夫似的,可快的嘞!”
何夕歪着头,将脸贴到柔软的狐狸毛上,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突然,她像意识到什么似的,低声问:“这斗篷哪里来的?”
寒枝拍拍毛絮:“人家拾着,连带着信一起,特意给姑娘送来的。”
她说罢,从脚后篮子里取出一叠信,选了一封递给何夕,若无其事地瞥了疏桐一眼,听得疏桐笑嘻嘻的:“姑娘,刚刚来找到我们的那个小太监,长得可真好看,宫里面所有太监都长那样吗?”
何夕不动声色,将信撕成碎片,从车窗抛洒出去。
是好看,当初她姐弟在城外插着签被卖时,何夕也觉得实在是好看。
当时难分难舍,现在见面倒不认得了。
真是罪过,何夕看着疏桐的小脸。
这样的罪孽,还要做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