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之落

    沿着楼梯缓缓向上,穿过回字廊,前面青衣的伙计拣出靠街一间小巧僻静的隔间,请二人进去坐下。

    也许是看面前这位年轻客人锁眉不展,年长者也没有要点单的意思,这年纪小的伙计察言观色,不敢多言,自掩了门不去打扰,下楼求助师傅去了。

    虞慎端坐,漫无目的地看向街上,这时分街上人不多,几家铺子的学徒都坐门槛上倚门打盹儿,天空隐隐泛着红光,为对面落满白雪的的瓦片镀上一层浅浅的粉紫光晕,那边枝白巷和青吟巷内阒静无人,更使人有午后困倦之感。

    一队皮甲卫士骑马缓行在平康道上,当中一位红袍少年郎君格外惹眼,他腰间系一把古定刀,□□绝影黑马,使得他比随从高出半个头来。这少年郎傲然地骑行过街,扫视着周遭的店铺人家。

    “石翎!”虞慎习惯性地站起身来,朗声招呼他。

    那人抬眼望来,看见他,嘴角扬起一个刚刚好的弧度。

    “石小将军。”虞慎向他行礼。

    石翎向他一抬手中缰绳,意思自己正当值,不便多话。

    “你跟他又是什么时候相识的?”虞慎还行着礼,被身后的声音一打岔,虞导负手站于他身后,恰恰能看见下面石翎,而石翎却不能够看到他。

    虞慎不语。

    京中失踪要案,原本是他想要去查的,可是不知道眼前的父亲使了什么法子,竟让这桩案件落到石翎身上,他眼下肩负巡防戍卫之责,还得抽出时间来查案,实在是难为人了。

    一阵蹄声。

    “石伯都前旬北上,顶了司马尤的位置,他的儿子也真是意气风发啊!”虞导走来斜倚在栏杆上往下望去,“石家进京还不满一月,就已经是一门父子三将军了。”

    “石翎心意单纯,没有那么多功利心的。”

    “是吗?”虞导笑了一下,来桌前坐下,“看来你已经很欣赏这位石小将军了。”

    “他家历经百年,屡出忠勇之辈,军中谁不仰慕?”虞慎虽然心中惋惜司马尤之不得用,却也赞许此次皇帝对石家的重用,用师父的话来说,只要是利国利民的,就不必去想权力相争的那些小事。

    虞导用手拍拍空荡荡的桌子:“他有没有功利心,为父管不着,但你没有功利心,那就不行了——怎么连个问菜的都没有?”他提高声音。

    跑进来笑意拘谨的时楼老板,虞慎常客,认得此人,朝他一点头。

    那老板看了看年长者,赶紧向其鞠躬道:“大人可要尝尝本楼新制的菜肴?”

    虞导没作声。

    那人以为要看虞慎的意思,于是转头又问他。

    虞慎抬手指了一下父亲。

    虞导笑道:“说来听听,我也有段时间没来时楼了。”

    “这有一道‘金玉满堂’,是把蒸熟的玉米剥粒儿,将剥下来每一粒的玉米软皮留下,玉米泥拈出,取而代之剁溶的河虾肉,一点一点填进去,再烧油煎制,炒进鸭蛋黄中。工序倒不多,食材也简单,但这道菜就是卖得好,听着吉祥尊贵,看着颜色也体面。”

    虞导嗤笑一声:“吃个讲究,总归还是鸭蛋炒虾。”

    那时楼老板猜到他喜欢大菜,忙道:“冬日里极鲜嫩的烤乳猪,来尝过的各路官人那是赞不绝口,是由数十位妇人的人乳喂出来的小猪,那肉啊——”

    他推销得不堪,虞慎皱着眉头看向他。

    虞导倒是啧啧。

    京郊流民无处衣食,城外牙门军驱赶着不让进城,各庄异症横行肆虐,城内倒用人乳喂猪!

    虞慎面色甚为不悦。

    虞导看了一眼儿子的脸,微微一笑。

    他向那人摆摆手:“寻常小菜即可。”

    “那便送虞大人常用的小菜,马上就上来。” 那老板得令,正待退出去,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又问,“虞大人素来最爱的桑落,本店得了些新酿,是现倒上来还是送到大人府上?”

    “新酿?”虞慎有些诧异,“年年只在初冬才有,今年迟了不少,还酿得出来吗?”

    “是,酿酒之人有事耽搁,但这酒还是极好。”老板一溜声地解释。

    “桑落?”虞导一挑眉,“你叔父也爱喝,京城里的桑落不都是年年从雍州进来,哪里跑出来的新酿?”

    虞慎皱了皱眉头,本想阻挠,但那老板嘴快,一下子就接口下去了:“这京城里隐藏的能人众多,几年苦想,四处取水取材,求得此酒的酿造之法,费了功夫做出来,仿得倒是分毫不差,便是将来也不必往雍州去寻了,反而省事省力。”

    虞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呈上一壶吧。”虞慎瞥视那老板退下。

    时楼后不知道什么时候,遥遥传来几句戏文,应是西市里午睡过后,哪家开场演起时兴的参军戏。戏腔悠悠穿帘逐幕,透进时楼,飘到平康道上,引得几个耳力好的行人驻足谛听。主道上人渐渐多起来。

    “石家这样的前朝拥趸,也让陛下这样放心的重用,”虞导突然说道,“我恍惚听说是宫里有人在陛下跟前提的,这人还真是有心,以为跟我虞氏作对啊。”

    “北面战事不利,叔父在雍州也无甚作为,虞氏无人可用,陛下自然要想到旁人,也许并没有父亲所想的那样。”

    虞导未置可否,这时,老板趁着二人缄默的间隙,赶紧呈上酒菜来。

    虞慎默默为父亲和自己都斟了一杯酒。

    “哼,石伯都愿意去打仗就去吧。”虞导利落地仰头一饮而尽,放下杯子道,“北赵连连取胜,势如破竹,如今又趁着前秦内乱夺了九城之地,更是猖狂,哪里是一个老将就能扭转的局面。”

    虞慎盯着那杯酒,酒的香气从壶里倒出一瞬间就侵袭而出,此时在天青色的小酒杯里,映出时楼檐角酒招下的铜铃。

    正因为如此,京城里诸多军将都不愿北行,司马尤治军严整,他的继任不好当不说,北边的仗也不好打。就连叔父虞敦都龟缩在雍州,观望前秦与北赵的争斗。

    “石老将军从无败绩,陛下相信他,我也相信他。”虞导沉吟半晌,开口道,“等年后押运军粮,我打算跟陛下请令,去沙场见一见世面。”

    虞导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你肯想到自己身上也好,不用你去说,为父替你请旨,我虞家的孩儿,也是该从军中做起,而非什么清田文吏。”

    飘飘悠悠的参军戏此时声音更加清楚了,虞慎一开始并不留心,但听了一会儿,狐疑起来,便留意聆听那戏文。原来讲的是一州刺史横征暴敛,极善取媚,还从胡女中挑选出一位极娇媚的女子,认作自己的姊妹,向天子进献。

    接着又唱此女承欢,生下一个聪慧健壮的儿子,天子龙颜大悦,这一州刺史得以平步青云,还娶了天子的姐姐,成为驸马,在朝中权势滔天。

    一参军一苍鹘,嬉笑逗乐,好不滑稽。

    虞慎听得窘迫,可是看父亲神色如常,他肯定听明白了,但是就好像什么也没听到一样。

    “奇怪,他又回来了。”虞导看向下面。

    街上人流涌动,一骑黑马由北往南飞驰而过,一声吁气,急停在时楼不远处一辆小巧青碧油车边。

    虞慎心下一动,一手端起酒杯,一边探身望了出去。

    天色渐晚,这孩子还出城去做什么?

    石翎的马在车边摇首顿蹄,可却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者出现在他们视野中,一个女子追在他身后。

    石翎下马去,站在马边静静看着一老一少争辩着什么。

    “我听说妹妹又小月了,母亲担心得很,她两次失子,伤身又气闷,不如从宫外找个好大夫进去给她瞧。”

    虞导听了他这话,面色玩味:“这次也是奇怪,好好的怀了这么久,听说被什么野猫扑了,一吓就没有了,去寻也遍寻不着,听说宫里本就不许养的……也罢,净是些不温不火的太医,这身子好不全。那我着人回荆州去寻访一个来。”

    “何必费事,京中现成的南宫老大夫就是闻名天下的神医——”

    随着虞慎说话,虞导脸上玩味的神情愈加浓重,他直接看着儿子带着莫测的微笑,虞慎只得硬着头皮说,“我知道南宫与何家的渊源,但妹妹是太子正妃,南宫家一向也医品卓著——”

    虞导继续微笑着:“你妹妹的肚子是虞家的指望不错,可不是太子唯一的指望。”

    “南宫从不掺合政权倾轧,况且——”

    “况且你此次落水,就是得他家照料,是吗?”虞导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斜眼看他,“你以为这件事能瞒得住?”

    虞慎那杯酒不小心倾倒出来,酒水酒香一股脑都流溢到他的白衣上。

    “小心一点呐,”虞导一仰脖,不知是醉话还是怎的,他的眸子里染上一层冷冽的霜色,“何家女儿是个有意思的,你还记得寿宴当晚她跟皇上说的那番话吗?”

    虞慎扶正酒杯。

    虞导鼻内哼了一声:“仓促之间,只是看一眼司马通的病况,就能做出那般推测,更遑论江州你落水之事还有诸多疑点,此女决计心机深沉,不可不防啊。”

    “难道……”虞慎突然意识到父亲说这话暗含的一层意思,“该不是……”

    “这可不怨我,若我知道,只会阻拦。”虞导摆摆手,“但眼下事已至此,轮不到你我插手了。”

    “那还——那还只是一个孩子啊!”虞慎砸拳。

    可是虞导并没有理会他的激愤,而是完全忽视他,自顾自开始夹菜吃了。

    一车一骑渐渐远去,虞慎落寞地看着空杯,已再无斟酒的兴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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