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与道

    与国盟,口血未干而叛之,常理也。

    元烈根本就不相信拓拔野是真正来与南晋和谈的。

    一年以前,他还是前秦的太子,他的父皇是前秦百年来最有贤名的君主,他笃信中原教化,任用贤明,努力让前秦原本的粗粝的风俗变得更加温和、更加沉稳厚重。元烈作为他最爱的儿子,他从来教导他的都是中原的礼义,中原的忠信之道。

    可是他的父皇用他最相信的礼义去对待他的兄弟臣民的时候,他忘记了他们曾经粗粝的传统,忘记了并不是每一个兄弟臣民都真正接受了他那一套温和的做法。

    于是一年以前,他的叔父趁父皇检视边军的时候,教唆各部发动了叛乱。元烈记得那夜军营的大火,记得冲踏的马蹄,纷乱如雨的箭矢,被叔父一斧头砍翻的父皇,烈火熊熊里烤焦的皮肉上吱吱冒出的人油……

    他还记得自己被父皇身边所剩不多的死士护送向南,逃到雍州地界。他父皇曾经跟他多次提及与南晋的盟约,何其坚固的、十数年不变的盟约。“去找雍州牧虞敦,他会保护你,等到合适的时机,南晋会借给你军队,助你夺回皇位。”他的父皇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如此。

    因此,当元烈被虞敦五花大绑,送到拓拔野帐下的时候,他简直笑成了一个傻子。

    随后,他被拴捆北上,一路跟在大军的马屁股后面,他想了很多很多。

    真是奇怪,他对那改变他命运轨迹的一夜记忆越发鲜明的同时,他作为前秦太子的岁月就离他越远,渐渐地只剩下一种模糊的印象。

    他知道都回不去了,生他养他的前秦土地,一人之下的太子之位,甚至是作为一个独立自尊的人的可能,都没有了。

    忠义廉耻,兄友弟恭,那些他费力背过无数个日夜的字眼,它们的样子看上去那样复杂,它们连在一起的读音是那么拗口,与他们本国语言完全不同。他学得那样艰难,那样努力,而现在这些字则反过来深深地伤害他,嘲讽他。

    更好笑的是,当北赵皇帝踢他去做弟弟嘉王的走狗,还为他定名“闵世子”的时候,他竟然会比那些茹毛饮血的异族人还要更快明白这种侮辱。

    中原的文字,中原的礼法,中原的人,都是卖弄矜夸、反复无常的东西。说什么忠义廉耻,他的叔父可以用赤裸裸的金子买下南晋盟军的袖手旁观,可以用轻飘飘的一张割地书换取北赵保证的太子永不还朝,可以任由北赵军队长驱深入烧杀掳掠以全自己一人之野心。所谓亲情、盟誓,与权利和利益相比,又算得了什么?

    当然,他最恨的,是那个接纳了他,思量之后,又义无返顾将他售卖给北赵的人,那个向他父皇兜售中原礼教,被他父皇深信的雍州牧虞敦。

    因此,当他听到“虞慎”这个名字的时候,他阴沉已久的眼睛倏地一下被点亮。

    此刻,那白衣男子正凭栏而望,向着元烈面前那骑马的红袍小将军,脸上带着他那种出身世族的优渥的笑容。

    元烈把自己的牙齿咬得喀嘣作响。

    可他异样的神色被店内走出的女子所注意,她关切地问了一句:“世子也不舒服吗?”

    元烈恶意顿时收敛,向她低下头去。

    这是太子口中的郡主妹妹。

    元烈看着她总觉得割裂,她既是刃杀烈马的紫衣女子,却也是连日来忙碌于生尘堂中的医女。

    “我没事。”元烈低声道。

    “世子穿得太单薄了。”店面后有人在呼唤她,何夕回头仓促地应了一声,向旁边一个总管模样的男人低声了两句,那人匆匆去后,她接着跟元烈说道,“又下雪了,世子既然有心到城外看看疫情,一定要穿得暖和些才行……还要注意隔离和清洁,杜仲去取大氅和面罩了,世子略等一等他。”

    还没等元烈拒绝,她就转身进店堂去了。

    元烈原本就不相信拓拔野是真正来与南晋和谈的,他们兵势正盛,况且这一年多时间的了解,北赵军民皆是不达目的决不罢休,怎可能在这种时候遣使和谈?

    因此,当他看到那个小皇子身上那似曾相识的病状的时候,他突然意识到,为什么他的叔父可以挑唆各部造反?因为那场突如其来的疫病,祸害了超过半数的牲畜,如果继续按照他父皇的温和之策捱下去,而不尽快采取拓张和掠夺的话,各部就不止是要饿肚子了。

    而那夜,那位有见识的郡主站出来对南晋皇帝说的那番话提醒了元烈。

    “小皇子呕吐不止,绝非太医所说的什么癔症。京城之外,近日正有疫病盛行,症状与小皇子颇为相似,只是,京城之内尚无一人染病的情况下,却是小皇子发病,实属蹊跷。况且,臣女听母亲讲过,此病在肠胃,是饮食不洁所致,皇室中人的饮食,尤其是小皇子这样年纪小又金贵的人,饮食怎么会不洁?恐有人在皇廷内存不臣之心,还望陛下立做决断,严查小皇子近日饮食用器。”

    是啊,南晋从来并无此病,而前秦之患也早已在数月以前平息。那么,如今必是有人存谋害之心,那个人会是谁呢?能够疲弱南晋,消耗国力,从而获取最大利益的,不正是北赵吗?

    因此,他想去看看城外疫情发生处的水源。

    杜仲把老大一捧深灰毛毛的衣裳交到元烈的手里,他似乎还是不太习惯前秦人那种高鼻深眼的模样,一面低下头,一面还不住地抬眼瞟他的脸。元烈都习惯了。

    他把大氅披上,面罩则夹于腋下。

    却见一个精神矍铄、满头白发的老头从生尘堂里大步出来,肩上挎着一只巨大的方形药盒。他走得很急,盒子里面满满当当的药瓶发出“哐哐”的响声。

    “南宫爷爷!”何夕三步并作两步从里面追出来。

    “您要去哪里?”她急促地喘了一回气。

    南宫术装作没有听见的样子径直上了前面的牛车。

    “别啊,”何夕露出赔笑的表情来,“您该不会是又想要出城吧?”

    南宫术在牛车上坐稳身子,拍了拍身侧的药盒:“城里有你跟你石凉师叔,还有那么多大夫,我在这里毫无用处。”

    他命令前面的车夫启程。

    于是牛车缓缓地开始向前。

    何夕并没放弃,而是提起裙子快步跟在他牛车后面,一边苦口婆心地劝他:“城外形势越发严峻,您年纪大了,让两位师叔去吧,您留在我身边,我配药时遇到不懂的,也好问问您啊!”

    “你的医术不差,这病不用问,别跟了,回去吧。”南宫术稳着自己的药盒,朝她挥挥手。

    “阿娘现在生着病,若是知道您又去庄上,一定要日夜牵挂担心,不能好好养病了,南宫爷爷您看在阿娘的份儿上,也看在宫里皇后娘娘的份儿上,万一哪一日皇后娘娘身子不好了,还要请您进宫去瞧呢是不是……”

    元烈忍不住跟上去,看见何夕牵住南宫术宽大的衣袖,可是她说的话似乎激怒了南宫术,那白胡子老头一把将自己的衣袖从她手里夺了回来。

    “城外都是重症,且都穷苦,现在这病全城的大夫都不愿去看,我不去,那么多病人,岂不就要等死吗?”

    “不会等死,怎么会等——我们已经在日夜研制药方了不是吗?只要我们一——”

    “等不到,等不及啊……”南宫术一把年纪,痛心疾首的时候每一绺白须白发都在颤动,“城外那些人都在饱受折磨啊,很多人都等不到药方研制出来的那一天,趁着今日城门还开,我出去,我可以控制他们脱水的症状,尽量拖延死亡期限,你和你师叔还有那些太医们,加紧研制药方,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可是您要是去了,阿娘和我都会很担心的,这病本就极易传染,万一——”

    “我老了,人老了啊总是要死的,趁着还没死,能救一个是一个吧。”南宫术执拗地挨着他那心爱的药箱,把腿也盘上了牛车。

    何夕叫了一声,一跺脚:“你给我下来!我送你去,我送你去还不行吗?你坐个牛板车出城,算怎么回事儿呢——”

    南宫术还是不理她,不过听见郡主发脾气,赶牛车的仆役不敢继续扬鞭了,眼见得牛车缓缓地停了下来,南宫术气得头一撇,开始嚷嚷。

    何夕无奈地回转身,正看到静默的元烈,以及元烈背后牵着马的石翎,她赶紧迎上去,却径直经过元烈:“你来了,南宫爷爷坐个牛车就去,我实在不放心,阿娘知道也一定不放心,我要是跟他一起出去,夜里还能回城吗?”

    “叫我猜着了,我刚叫你的人套车呢,”石翎面露微笑,“别急了,越乱越急,越急越乱,老神医已经吹胡子瞪眼了,我送你们去。晚上肯定赶不及回来,你去姐姐那儿吧,我叫个人去告诉姐夫,让他们出人再送神医去庄上。”

    何夕看了一眼他身后不远处已套好的马车,感激地看了石翎一眼。

    “放心好啦。”石翎朝她一扬头,飞身上马。

    元烈忙道:“我也一起。”

    他快步去街边将拴马绳解开,也上马去。

    何夕站在石翎马下,伸手去拍了拍他那匹黑骏,那马闻着熟悉的味道,驯顺地一蹭。何夕笑了笑,又朝着石翎招招手,石翎便俯身下去,听她贴于耳边说了两句话。

    他也笑起来:“知道了,快去把老神医搀上马车,我看他要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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