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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披风

    马车摇摇,天□□晚。

    平康道上,酉时初刻,正是各家各户忙完活计准备收工吃饭的点,街上人声如沸。

    南宫术板着一张老脸坐在车内,何夕则抱膝而坐,头轻轻靠在马车窗框上。外面车轮轧轧声,费劲吆喝声,儿童啼哭声,摊板倒地声,女子娇笑,男人酒醉,一齐都灌进马车里,显得更为狭窄滞闷。

    她从微微飞起的帷裳缝隙望出。

    那座熟悉的烟青色小楼,小巧精致的檐宇边上,杏色帘招上两字“时楼”,正正好露在她视线之中。哒哒的马蹄时而逼近,那袭红袍就倏忽一下闪过。

    何夕莫名一阵怅惘,但她紧接着就听到晴好阁的清音远远飘来,不由得想起秋萼那张哭花的脸。

    街对面是达官贵人的居所,枝白巷和青吟巷在此处相交,游乐宴饮之地不胜枚举,从缝隙里看出去,又见如意轩和百味斋彩绘的门头,何夕甚至觉得能闻到里面糕饼的香味。

    这里似乎丝毫没受到疫病的影响,仍是京都最繁华的所在向来的样子。

    唉,想它作甚。

    马车再往前,过了昌福楼,渐渐寂寥下去。

    接近南门,天色式微。

    何夕听见车夫在前面忍不住小声咒骂着。

    “没光了,慢一点。”马车边石翎向车夫吩咐道。

    风声渐紧。

    远远两句童谣,音歌稚嫩,但内容似乎又不像是童谣。

    何夕回神,屏息凝神听了一会儿。皱起眉头来。

    突然,马车猛地一震,一边跌落下去,“咚”的一声大响。

    何夕忙着去护住南宫术,轻叫一声,扑了个空,滚落到侧边,脑袋跟车壁猛地一撞。

    马车轮在身下艰难地□□着,车抖动几下,终于斜斜稳住。前面的马儿嘶鸣起来。

    何夕捂着鬓边轻唤。

    车帘被一把掀起,外面人探身进来,天仍是昏黑的。

    一只大手撑在车门边,何夕眨巴眨巴眼睛,终于看清面前的石翎,他的一双眼睛好大——她的脑子晕乎乎的。

    他一言不发,俯身将她拉了出去,何夕还没有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呢,就已经被放在雪地里了。

    石翎从身上解下红袍铺在地上,将她拎起来放在袍子上。

    “你有帕子吗?”

    “嗯?”何夕被他的臂力给震惊了。

    “帕子。”石翎耐心地比划了个方形。

    何夕从荷包里取出丝帕递给他,他半跪在雪地里,在膝上叠了帕子,何夕盯着他。

    他平时不跟他哥哥一样,像块儿闷不吭声的大石头,这时候却有些石翦的影子了,他冲自己说话都是命令的语气,可是听起来却不讨厌。

    正想着,石翎贴向她,她的鼻尖一下子就快要碰到他宽阔的胸膛,他的手在何夕的脑后系结,何夕深吸一口气,他真的是无礼,但是无礼得让人指摘不出什么,一种奇异的感觉。

    何夕往上,看到他沉稳的喉结,甚至可以瞟见他轮廓分明的唇,他的神色就像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可他的身躯分明是一个威严的成年男子。

    丝帕在额间围成一圈,何夕感觉一点轻痛。她正要用手去摸,石翎将她的手轻轻拨开。

    “破皮而已,别碰。”

    “啊,南宫爷爷!”何夕突然想到。

    “放心,”石翎一摁膝盖站了起来,“老神医没事。”

    何夕咬咬嘴唇,还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忘了。

    “但是马腿折了。”石翎看看四周。

    何夕闻言,连忙起身跑到马车边,原来雪重,掩盖了原本的沟渠,再加上傍晚光线熹微,仆役给摔了下去,马车此刻是一脚高一脚低地斜在沟边,车夫在一旁搓着手干着急。

    何夕转身碰到石翎的胳膊:“你把它拉上来。”

    石翎那双眼睛更圆了,几乎像一只猫:“拉什么?”

    何夕一指:“车啊。”

    石翎一挑眉,不可置信的样子。

    “你力气不是很大吗?刚刚……”何夕生怕马车彻底砸下去,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今夜彻底搁这儿了。她用一只手提了提自己另一只胳膊,做出刚刚石翎提她的动作,“你刚刚就这么一下子就把我——”

    石翎失笑:“你跟马车还是有点儿区别的。”

    再听那沟里,两个仆役受了轻伤,小声声唤着,想要车夫搭把手给自己拉上来,但车夫因磕伤了郡主正自懊恼,并不理会那二人。

    “你去帮帮他们呀。”何夕注意到后,手朝额边靠近一下,突然想起石翎在旁边,赶紧又缩回去了。

    “啊!”沟里一个人大叫起来。

    紧接着另一个也大叫起来。两人哇哇乱叫,在夜色中像两个疯子似的。何夕心里惊了一跳,忙问他们怎么了。

    二人说不出,一人捂着嘴,一人手指着马车底下。

    何夕心里一股莫名的恐惧,看见沟边有落脚之处,抱起裙子就想要下去,石翎拦住她:“别下去。”

    何夕蛮横地推了他一掌。

    石翎看她执意要下,便没有再阻拦。他纵身跳下,随即伸出手臂给何夕,何夕盯着他的手臂迟疑了一瞬,便搭着他溜了下去。

    沟渠里面更加昏黑,只借着一点惨淡月色,何夕向仆役所指的地方仔细看去——那是雪里一颗头,身子在马车轮下压得软绵绵,脖颈处也压断了,只是还没有完全断掉。

    马车尾部还有一只手埋在雪里,何夕倒吸一口冷气,稳住自己,脑子更晕了。

    但她眼力好,发现那手后面,雪里不止一人肢体,参差显露出躯干的各个部位。石翎也看见了。

    他一把握住她的手腕,像是在确认她没有被吓坏,何夕抬眼,没有挣脱,而是嘴角一撇,似乎因为他多余的担心而觉得他小看了她。

    两个仆役晕了一个。

    何夕抬起另一只手,指着其中一只小小的手掌,那还是个孩子的手,上面手臂裸露着,肉被冻得又紫又硬。

    “是流民。”石翎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悲悯。

    何夕看向他,他正盯着一个老者的尸体,那尸体大半在外,匍匐在雪里。

    “北面来的人都冻死了吗?这么多,这么零碎的肢体。”何夕觉得眼珠子在眼眶里被冻得瑟瑟发抖。

    “北面流民里也有些富户,自然就不至如此,这都是些平民百姓吧,战乱里的平民百姓,或许连世家的奴婢都不如。”石翎看了一眼那个正在拍打晕倒同伴的脸的仆役。

    “若无战事,他们不必背井离乡。若无他们,也许城中也不会突发瘟疫。”何夕突然想起那个活泼的小皇子,她甚至还没来得及把他要的《百虫谱》上的昆虫挨个儿都雕刻出来,他就那样一下子没有了。

    瘟疫生于水源,司马通的夭亡,也可以都算在这些人的头上。何夕突然有些厌恶,既厌恶这些蝗虫一样的流民,厌恶这没完没了的战争,又厌恶什么也做不了甚至都不能克制厌恶情绪的自己。

    “为什么这世上总要打仗?”她闷闷不乐。

    “战事和瘟疫一样,只会稍歇,不会停止。”石翎将手按佩刀上,“有人来了。”

    一声鞭响。

    远远飞驰来几骑,为首者跳下马来:“小侄女,雪夜难行,我来晚了。”后面跟着几人慌慌张张提着灯赶近来。

    何夕在沟里往上看,来人俊眼修眉,神采奕奕,一点儿都没有抱歉的意思。

    “都不想叫你舅舅了。”何夕嗔怪道。

    牙门将军解尚一挥袖:“你正经舅舅还等着你呢,专程传信叫我来接,你怎么陷在这沟里?”

    “说不清。”何夕被解尚一只手拉上去,她指着下面对解尚说,“北面流民有好些冻死在下面。”

    解尚撇嘴道:“冻死的,饿死的,打死的,跟你有什么相干?”他伸手把何夕的脑袋一弹,她“啊”了一声。“你看看你,头上包着这个,九弟待会儿看到了不骂死我。”

    “走吧,我带了几辆马车来。”他将腰上连弧狩猎纹皮柄马鞭取下来折在手里握着,一眼看见一匹极精神的黑色骏马正低头喷息顿足,马边站着不知何时从坑底下上来的那个发束高起的男子,他正从地上捡起他的红袍子,一掀,一展,系在颈前。

    “哟,石翎!夜深了,去宅子里歇一晚!”他用握着马鞭的手重重一拍石翎的肩。

    石翎周正的脸上一点儿跟他亲近的表情也没有,只是公事公办地指了指另一边:“还请分几个人送南宫老大夫走。”

    “知道了知道了。”解尚推搡他,笑着应道。

    何夕上了马车,温热与夜寒相交替,马上就打了个喷嚏。她又咳了一声,坐好,听见解尚骑上高头大马,冲着那瑟瑟缩缩的车夫和仆役笑道:“你们跟在后面,可跟紧了。”

    他一回头向自己一个裨将笑:“可幸亏天气冷呢!要是夏季,这几十个人死在这儿,臭气都能传到我弟宅子那边去。”一壁笑着,一壁策马而去。

    远远的,似乎是错觉,似乎是真的有孩子的歌声。

    “园有荷,团团荷,粉面能把君王惑,生得一个又一个,外皮儿粉糯,里头孔儿多。”

    “园有鱼,尾尾鱼,一身红袍善浮沉,风雨欲来不沾身,当用静如影,闲时爱扑腾。”

    “园有墙,北风凉,哪有恁多厚衣裳?建此园来三十年,京畿壮士绝,兵事不曾歇。”

    “园有粮,粒粒香,取从民来堆满仓,养出硕鼠一群群,妇弱拾尽穗,郊野人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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