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尚一走,整间屋子一下子神清气爽了起来。
天又冷,窗外雪如大片鹅毛,掷地有声,更不消说雪敲竹间,肖肖飒飒,仿若自然的剑乐。
石翎听得出神,眼睛则停留在后壁那极大一幅绿漆錾金的杉木挂屏上。那上面镂刻竹枝,在慢慢摇动的烛光里,竹枝竹叶中深嵌的真金向着人眼散溢着圆圆点点的光斑,好像动的不是烛火,而是这几枝竹子了。
“不是风动,不是幡动,仁者心动。”石翎脑海里没来由蹦出这句话来,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接着便意识到这是前些日看见的偈语,他自嘲似的笑笑,却被石栩栩看在眼里,她温柔又有些俏皮的笑音传进他的耳朵。
“想什么呢?”
石翎抬头,石栩栩的脸从一只硕大的铜瓶后面斜露出来,灯烛的暖色一下子摊在她的脸上,她微微笑,上下打量幼弟。
“没有什么。”石翎嘟囔道。
石栩栩暧昧地笑笑,她裹着厚重的貂皮袄坐在几后插花枝,腿盘曲着,脚后偎着一只鎏金小炉。
屋内烧得极热,石翎脱得剩单衣,额头上还沁出来细密的汗珠。他疑惑地看着长姐那被烛火染得更加油光水滑的貂皮,几次都想开口问长姐脱了这东西——可是她看上去一点儿发汗的迹象也没有,好像还觉得不够热似的。
“你就这么耗着?去跟你姐夫下棋吧。”石栩栩扭头回看。解安正歪在熏炉边,懒懒地拈着一颗子,盯看密密麻麻的一盘棋,头也没抬。
她又有些呆呆地含笑回身,看了一眼石翎。
石翎低下头去。
她这样动,梅花枝上稀稀拉拉的水珠儿弹在脸蛋上,滑落下去,落进她妃色的内里里,那冰冷的触感从心口处透开,重又爬上脸颊,栩栩禁不住一声咳嗽。
“则喜。”解安抬眸向外唤道。
门口踏进来一个面目奕奕的女孩子。
解安指了指夫人:“再去隔间加些炭火,把外面门关严实些。”
“是。”那女孩子听了吩咐,笑吟吟地看了栩栩一眼,好像冲着她替她高兴一样。
石栩栩含笑,轻声叫住她:“则喜,你等一下。我吩咐你的姜汁乳糕,厨房做好了没有啊?”
“噢!”那女孩像是突然想起来似的,一溜烟跑出去了。
解安好像习惯了这里下人的冒冒失失,面色淡淡的,看上去不带一点情绪,但说话间却有些提醒的味道:“这么晚了……”
石栩栩没有接他的话,低头摩挲一朵开得极盛张得极大的梅花花瓣,解安正着头盯了她微曲的脊梁半晌,也就默默地仍看棋局了。
屋子里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变得好安静。而且也不知道外间究竟添炭了没有。石翎不解地看看旁边,又看看前面,他不知为何想起阮一独说过的那句话。
“她活得还不如一个蚌壳——”
一独是始终愤懑不平的人,既为他自己,也看不惯旁的疾苦,可是二哥也没有反驳他。石翎想了又想,他搞不明白,最终不过是拳头砸向额头,把这些莫名的直觉上的烦恼砸出去罢了。
烛芯“嗞”了一声。
那个叫则喜的,捧着小小一只竹编提盒回来。
“夫人,那奴婢现在送过去吗?”
“不用你,”石栩栩擒着一枝红梅一摆手,看了一眼正盘腿坐着玩剪子的石翎,叫他,“阿翎,你去替我走一趟吧。”
“啊?”闻言,石翎把剪子落到盘腿之间:“我不好去吧,这么晚了——”
“你啊——你在我这里赖到这么晚,还说不是等这个由头呢!”石栩栩举起手里的梅花枝点在弟弟额头上,“快去吧,我也不要你在这里了。”
这里与栩栩阿姐的院子仅一墙之隔,却是别样的感觉。院内细细的石子曲径,应该是才扫过,只覆着薄薄的新雪。
走到房门口却一个人也没有,屋中也是一丝声响都无,门却大大敞着,好似无惧夜寒。
石翎探了探头,屋内灯烛都亮,他想了想,到底不好,正待要走,却听见里面细微的脚步声。
他皱眉转身,还是提着食盒慢慢走了进去。
屋里清冷,窗户也开着,还听得见穿堂的风声。转过半绑起来的一束极厚的茄色毡帘,石翎一眼看见何夕伏在小几上,人正睡着,侧着的头脸枕在她自己的一只手臂上,露出光溜溜好长一截手腕子。
此刻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食盒的竹编提柄在他手心里深陷。
背后却突然响起一个女子的嘘声。
石翎吓得扭头,身后一个披着大毛衣裳的长腰女子正拿长长一柄灭烛铜勺站在那里望着他。
她用唇形示意,要石翎放下东西就好。可是,食盒一接触到灯边条案,一点轻微的木声就让何夕睁开了眼睛,她轻轻哈了一口气,扭了扭脖颈,正起身来。
她看见石翎,眼里没什么惊诧,眼角弯起来问他:“你怎么过来了?”
还没等石翎回答,她就又笑着歪头嗔怪后面的女子:“你怎么也不叫醒我?万一我在石小将军面前垂涎流涕,那我以后都不要见人了呢!”
那长腰女子拢拢衣裳绕过他,看起来她们关系很不错:“刚刚看你翻了那么久的医书,想你这段时间憋在宫里,是多么担心城里城外这病,好不容易你打个盹儿,我怎么忍心吵醒你呢?”
何夕的目光落在石翎手上,抬抬下巴。
“嗐,这是什么?”
“——吃的。”他忘了阿姐刚才说的是什么糕点了,一时间答不上来,就只管在食盒提柄上一敲。
她轻笑,看他一眼:“舅母让做的吧,她还没睡吗?”
“姐夫在呢。”
“是吗?”何夕抬眼含笑。
“是啊,一个下棋,一个插花。”石翎顺着她手让的方向,去坐在何夕的对侧,侧屈身子,避开那里铺着的好大一张五彩锦,上面压着一把大银剪子。
何夕听了他描述的,歪歪头又笑了一下,只不过这一下笑得有些古怪。
潋滟已揭了食盒盖子,闻了闻味道,看何夕暂时没和石翎说话,便笑道:“是牛乳糕呢,加的姜汁,夫人定是听小将军说你落到雪地里,怕你受寒,才吩咐做的这个。”
何夕不语,双手摁揉鬓边,有些使力。
潋滟观察了她几眼,便耸了耸肩上大衣:“不过,你一向晚上不碰这些甜腻之物,也不喜欢姜的气味,不如给我拿回屋吃去。”
“你这就要走了?”
“那可不,我陪你看一晚上书,肚子饿得咕咕叫呢!”潋滟说着,提了食盒,就往间壁去了。
这边何夕踖着鞋,拎着裙子给他拿来一个巨大的橙子。
“你看,新送来的。”
就好像一个小女孩在炫耀自己的宝贝,石翎看着她,咧嘴一笑。
她坐下来,很自然地从裙裥里不知哪处摸出来一把匕首,手中捉刀,一下一下划在橙子表面,渗出的汁水从她指缝间滴下一滴,她偏头看了一眼,把手整个儿往前探了探,没太在意,紧接着就把剖开的橙块儿一圈摊在白瓷盘里了。
石翎问她:“医书可看出些名堂了吗?”
“我都看睡着了,别笑话,”何夕腾挪到远端,把匕首在那里过一遍水,从铜盆里提起来,用白帕来回擦拭着,“我空有个医女的名头,治病救人却并不在行,家里人教了两年,知道的只是一点皮毛而已。”
可是这炕上却是满满当当乱放的纸页。
“那这是看的什么?”
“这个?这是南宫爷爷的手札,从前向阿娘要了又没看,今日见他那样执拗,心里感慨,就特意找出来看看。”
石翎点点头:“这里面难道会有治疗疫病的方法吗?”
“就算有,我也琢磨不出来。”何夕叹口气,把帕子丢在铜盆边沿,“我是在想——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去——”看石翎立马点头,她才接着说,“南宫爷爷花一辈子的时间钻研医术,写了这么多东西,可是这场突如其来的疫病,虽则城中百姓并没折损多少,城外却泛滥成灾,尸横遍地。这样看起来,救一人,究竟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在琢磨这些,石翎决想不到。不过,她不是安于闺闱的女子,他倒是从第一天就知道了。
石翎思索了一会儿,向她认真说道:“疫病是天灾,折损多少自看天命,神医能救一个是一个,这就是他所相信的东西——每个人,应该都有自己相信而且坚守的东西吧。”
“天有不测,那人祸呢?”何夕颦眉看着他,似乎在斟酌要不要讲,毕竟他的父亲已去了北面,正在最最靠前的战场之上,“……你应该也听说了吧,北面打一仗,就要损失兵员上万,这还不算丢城后的百姓呢。为什么要把南宫爷爷这些积攒起来的生命,用去毫无意义的战争里呢?”
过了好一会儿,石翎脸上早已改换成那样正经的表情。
“我不知道什么意义不意义,我只知道爹爹说过,战,为一国之尊严,只有战胜,才能保住长久的太平,战争永远也不能休止,所以像我爹爹那样的人永远会被需要。”
他双眼凝空,好像看着半空里一团并不存在的幻景。
“是啊,石家坚守的,是忠啊。”何夕声音变得低沉而温和,自然而然间,她已将手轻轻覆在石翎的手背上。她的温度从肌肤表面一下子窜到石翎心里,他立时想到阿姐的那句话,脸烧起来。
他抽回手,眨巴眨巴眼睛。
“那你呢,你坚守的是什么?”
“我?”何夕歪歪头,脸上挂着那抹石翎最喜爱的神秘的微笑。她不仅不回答,反而还问他:“我心里全是疑惑,还能坚守什么呢?”
“风吹幡动,仁者心动,你也忠,只是忠于自己的心吧。”石翎突然来这么一句。
何夕愣了一下:“你是哪里学来这样的话?”
“噢,三空寺里看到的。”石翎答得直截了当。
“三空寺……你去三空寺干什么呢?”
“京城的失踪案查了半个多月,摸到一个人,就是专给三空寺作佛像的。”
“是谁?”
石翎并没注意对面女子眼里闪过那一瞬的紧张,他这时也丝毫没有想到,要案是不可以随意告诉的,他只觉得何夕无妨:“叫如意吧,戚如意。”
何夕的手蓦然用力,汁水迸溅出来,很大一颗黄润晶莹的汁子挂到她的颈上,紧接着滑落,顺她纤细的锁骨流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