慰寂寥

    玉斛里满满当当的珍珠,反射出丝绸般又柔又暖的晕彩。

    石栩栩不自在地往旁边挪了一下胳膊肘,企图让自己的思绪远离这斛珍珠。

    但是没有用。

    “姐夫真是天性烂漫的人,找来这么大一颗颗的珠子。”石翎脱口而出,“而且全是一样大的欸。”

    “这里,不是,你这根指头先这样挽一下,不是,扭这边,哎呀,服了你了……”

    何夕就像没听到似的,自顾自俯身,她凑得更贴近,叫石翎说不下去。

    石栩栩托着下颚,抿嘴看对面炕上这两人,仿若咬着嘴壳的一对儿小鹦鹉——石翎一双大手绷着丝线,眼睛瞪得溜圆,何夕半张脸贴在他半寸之外,眼睛也张得大大的。

    只见她屏着呼吸,一穿,一拈,一提,“哒”地一声响,又一颗珍珠归到队列里去了。

    眼见得何夕脸上绽出满意的笑容。

    “这一串就穿得差不多了,你先拿一会儿线,等下再穿几串作步摇。”

    她说着,摸摸石翎脑袋,迅速地从他身边撤出来,跪近炕几上的竹篮,向里面看了半天,挑出一个黄澄澄的大枇杷。

    她叫了一声则喜,接过丫鬟递来的手绢略擦擦这颗光溜溜的枇杷表皮,几下就剥出来,眼珠子一转,回身喂到石翎嘴边,石翎手里占着,呆呆地看着她,眨眨眼,一咬,等咬到嘴里一过味儿,登时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何夕这才点点头,收回手把剩下大半个丢在手绢上,向石栩栩笑道:“果然,才三月,上供的枇杷瞧着好看,酸得很。”

    她耸耸肩,又下手要剥第二个,石栩栩轻声叫阻她:“不是说酸吗,还剥它干什么?”

    “生吃是酸,”何夕因为时常要镂刻玉材,并没留一点儿指甲,反倒剥起来简单,“剥一些出来捣成泥,兑了蜂蜜进去,给舅母煮粥喝。”

    石栩栩温和地垂眸一笑。

    听得石翎咂完嘴,不争气地说:“阿姐听她的,她懂得这些,枇杷对你肺上有好处。”

    “这辈分真乱套了,”何夕看看舅母,又看看石翎,笑吟吟地把剥好的枇杷堆起来,“是你随着我叫舅母呢,还是我随着你叫阿姐?”

    石栩栩笑叹道:“随你怎么叫都好,如今陛下旨意也下了,我看就要算算日子给你们过了明路才好——”

    门被巨声弹开——

    何夕正抽了匕首剜那七八颗枇杷的籽儿呢,被这巨响一震,匕首下意识地在手心里打了个弯儿,一下子顺在虎口,好像下一秒就要举起扎向来人了。

    她这种防卫的姿态却被石翎一挡,他看看她,好像有一刹那的不解,但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但见一个石翦从外面匆匆忙忙闯进屋来,脸上带着又惊又忧又悲又狂的神情,乱糟糟地冲着炕上三人一看。

    再看门口时,那里静候的一个则喜,一个则休,都被飞起的门撞翻在地,一时都没回转过神儿来,跌在地上揉着后腰发怔。

    “这是——怎么了?”

    看舅母撑着炕几跪立起来,像是要把石翦怀抱住,只不过隔得太远,石翦又情绪太激动。

    石翎石栩栩都只是疑惑不已,但何夕却停了手上的动作,匕首已被她抓到背后,她微微皱眉观察石翦。

    他脸上隐隐两道泪痕。

    何夕心里一股直觉的不妙——一定是出什么大事了。

    解宅里冷天独有的穿堂风,声音如水流过涧,带着石栩栩时不时的啜泣,就像有人闻听箫声,又呜呜地一并哭泣起来一样。

    何夕回看了舅母一眼,又与床榻边颓坐的石翎双目交接。

    她示意他好好看顾着她,石翎从半个时辰前的温情脉脉骤然跌进伤心里,脸上的悲苦就像被人扇了无数个不能还手的巴掌。

    石栩栩的呼吸跟抽泣都是时断时续,一丝一缕,石翎并不敢十分的颓然,看何夕能撑得住精神——他本想答应她一声,可是声音不由自主地哑掉了,嗓子里全是黏糊糊腥乎乎的,他吞咽了一口空气,勉强向她点点头。

    何夕于是追出去。

    石翦早大步跑到院里,捶着一棵老树。

    “怎么回事?”何夕一并抓着裙子和刀追到他旁边,仰望他,话音里带着责怪之意,“你怎么回事?”

    石翦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没言语。

    何夕皱着眉,好像在数落他。

    “怎么也不能当着舅母的面讲这个啊,好不容易开春病才好些,你——”

    石翦顶腮,一把擦在脸上。

    原来他又冲出来哭了,何夕望着他倔强的模样,他当哥哥太久了,石栩栩出嫁后,大概所有的人都把他当大哥哥看待,忘记了他本来也是栩栩身边受偏爱的弟弟。

    现在看见长姐因为自己的冲动而哀恸欲绝,积毁销骨,他应该也后悔起来。

    何夕在脑海里拼命搜寻有关战况的讯息,可是她专注于京城内细事,并没有真正留心听过多少北边打仗的事,她只依稀记起,石伯都退守乐平被困,派人请援。这件事皇帝当作了头等大事,一收到消息立刻就传令雍州牧虞敦带兵解围,雍州是军事重镇,虞敦的兵马解乐平郡之困该绰绰有余才对,怎么会弄到这样的局面?

    “虞敦呢?他不是奉命去救的吗?怎么——”何夕努力措辞,既想要问清原委,又不希望石翦再度激动过头。

    “虞敦!”可石翦还是一下子气上天灵,愤怒地一跺脚,踩得脚下砖石“咔咔”松响,“虞敦那老儿行至冀州,听信谣言,以为阿爹已经败了,不援反逃,自乱阵脚……”

    何夕话噎在口中,这样的事情,居然会发生在虞敦这种积年老将身上,不知该说是他胆小如鼠,还是说他本就不愿援救——或者,对于愈加明晰的朝中局势而言,石伯都还是困死了的更好。

    一这样想,何夕几乎是瞠目结舌按住自己的心口,她又不知觉地犯了阿娘说过的错,她全然想的是权谋争斗,根本没有第一时间意识到这是她即将要嫁的夫君的亲爹,在儿子刚被赐婚这样的喜事当前,战死在遥远的北疆。

    何夕赶紧逼着自己努力回忆,却几乎记不得石伯都的模样,在她记忆里,这老人兴致高昂赶到京城,没歇几日就北上赴任去了。但他是她名义上的公公,老将军被围困四十三日,身中数十箭而亡的场景在她脑海里初一形成,她就觉得绝难承受,更难想象石家姐弟是怎样的锥心之痛了。

    “你,你还好吧?”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安慰沙场阵亡将士的亲属,应当说的那些“男儿捐身属国”“生前荣耀身后名”之类的话,她一句也讲不出来。

    石翦仍在颤抖,他那样坚不可摧的脊梁,因为骤然父丧而如受重击,此刻扶着老树绷弯成一把弓的模样。

    “如果真的一败至此,为抵挡北赵侵入,大概明日陛下就有任命,你要去吗?”

    石翦把膀子一闪,躲过她的触碰:“有没有任命,我都要走,我要去并州,把阿爹的尸骨带回来。”

    他渐渐气顺,那总是盘踞在他脸上的凛然又铺了回去,他看住何夕,直看得她有些心虚地把手臂一收。

    她一收,石翦竟一反常态抓住了她的手腕,并且看了一眼屋内,歪头示意低声。

    “不管真是妇人生育伤身,还是什么别的,我都不相信你们所找的那些理由。我只知道我的长姐,曾经以骑马舞鞭为绝技,我石府的青石地板每天清晨都被她抽出清声脆响。她底子好得很,不可能平白无故变成现在这样病歪歪的——”

    “从我记事起,舅母就是这样,是你自己胡思乱想。”何夕话说得很有底气的样子,但她的手腕在他紧握之下依旧无法不颤抖。

    “哼,长姐自从见了你舅舅,情窦初开,魂不守舍——”石翦话不说完,就被面前小女子沉声一怼:“那难道不是因为你跟姨母私相往来,所以她才能见到的舅舅,不是吗?”

    石翦诧异地一扬下巴,接着反应过来她是谁的女儿,脸色些许苦涩,他重重一点头,说:“是,是怨我。你舅舅天下闻名的美男子,试问哪个女子见了不芳心暗许呢?长姐求着阿爹要下嫁给他,阿爹当时就不应该答应。”

    何夕被他捏得生痛,这下她清楚为什么石翎不太愿意叫上他哥跟她一块儿吃饭了。

    “如果不是陛下赐婚,石翎跟我,你是不是也不想答应。”

    “呵,”石翦露出“那还用说”的神情,一下子丢开她,“长姐温厚,她什么都不跟我说,但即使她一个字不说,我看也看明白了。”

    何夕转了转手腕,听他继续道:“你跟你那好舅舅之间怎么回事我不晓得,但粗的来说,我长姐一生的不痛快可以说都来源于你——你看我干什么?我说的是实情,我知道,你也清楚。”

    “你不用这样瞪着我,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说出事实,叫你我心中有数。阿弟执拗,他喜欢你,我就不能偏看你,但你是你舅舅一手带大的,什么心性我都不喜欢。”

    他咬咬牙,望向留在屋内的两个人,一个是他最仰慕的姐姐,一个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弟弟,他脸上愤恚与伤感不停交错,居然说出了无力的声音:“长姐一片倾心付给虚无,这辈子就如此了,你既然觉得你不同,起码不要学你那舅舅,不要再辜负一个天性纯良的人了吧。”

    他的话仿佛有那种攫心之力,每一个字都捶打在何夕本就不甚坚定的心脏上,直到她不得不正视其中本就存在的罅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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