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山路边的梨花却已悄悄在枝条上绽开,淡白的小小一堆一簇,仿若积雪未消。
石翎牵着马闷不吭声地跟在何夕身后,看裹着天青色斗篷的她露出的一双脚在地面上踩着积水,心事重重朝前慢行。
从解宅出来,已过石板桥,远远可以望见积香寺的塔尖,也可以透过光秃秃的枝杈看到下处宽阔的官道了,她还没有住步的意思。
石翎有些走神——官道上,皇帝设宴送行完,业已乘銮回宫,诸臣子也各自乘马车离开那里,只剩下一地的鸡零狗碎。阻挡附近百姓的官兵撤走了,渐渐的,三三两两年纪小的孩子摸到官道上,在地上专心翻翻拣拣。他们身上的衣物已经看不出本身的颜色,年纪大一点的,皮肤和衣服一样黝黑,扎着两个小角的男孩衣衫更薄更破。
可是何夕却忽然在这时候一甩衣袍,回转身来,斩钉截铁地说道:“你不准去。”
石翎握紧缰绳,紧张地咽了一口唾沫。
官道边宽泛的碎玉河已开冻了,映着日出的红光。
他有这样想过——既然石翦、解尚已经接令,要先后启程,分别向并州上党郡和西河郡去,接手业已整肃好的北面三州十一郡的军兵;那么兄弟俩一起上战场,他是有这样的愿景的。
可是何夕立马猜着了这样的念头。
不仅她不乐意,就连石栩栩也是一叠声的不答应。
石翎看着何夕在那棵开得正美的梨树下,呼吸凝成白汽,眼睛扑闪着,睫毛在晨曦的雾气里全湿了,她脸上尽是不安。
她舍不得他。石翎笑了。
丢了马缰,三步并作两步走到她面前去,将她冰冷的手捏在自己手心里。
他不去,来年服丧期过,一切仪典准备妥当,他就可以迎娶她为妻,名誉京华的涵元郡主,愿意做他小小将军之妻,从此他可以像自己第一次目光落到她身上那时候祈愿的那样,一辈子听她一言一语,看她一颦一笑。
跟这比起来,似乎和兄长一同战场杀敌的诱惑力也减弱了七八分。
“我说了我不去了啊。”石翎捏了一下她的指腹,柔声道。
何夕微蹙蛾眉,仍是一副悒悒不乐的模样。
石翎小心翼翼地碰触她的脸庞,想让她笑一下,可是又不敢太用力碰她。于是他从她头顶顺势摘下来一小朵梨花,轻轻插入她鬓间:“别生气了,我不走了。”
何夕一只手从他手掌中撤出来,按在耳边那朵花和他的手指上:“我不是因为你想去而生气,那是你的父亲,是你的哥哥,你的想法无可厚非;但是我害怕,你知道吗?舅母也害怕,她跟我一瞬间想到的是一样的——”
“别怕。”石翎捧她脸的动作轻飘飘的,他这句安慰的话也是轻飘飘的,根本起不到任何效用。
何夕眉头皱得更深,眼睛里好像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远景,出现了一种近乎迷乱的惧色。
石翎盯着她的眼睛,感到错愕,她无非怕这个未婚夫婿回不来罢了,可是她看上去好像怕的是别的什么东西,石翎能够凭直觉感知到她的这种强烈的不安,可是却没有办法用更深入的思考来对自己加以说服。
他沉沉地叹了一口气。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对你一见钟情?”石翎坦率地朝她笑,企图用自己独有的方式扭转这种愁肠百转的氛围,他顿了顿,接着问她,“你还记得,你从马上救了康乐公主那一次,事后你在河边涮洗你的匕首,跟朝中一个叫虞慎的人,说的一句话吗?”
何夕脸上惊异的神色一闪而过,她有些发僵。
听得石翎笑道:“你在那里说,关键时刻,还得多亏了有刀啊。”
她先是惊奇,而后两眼弯弯,她苦笑起来。
“你天天留意的都是些什么奇怪东西。”
“天底下没有另一个女子像你这样的,我就想要这样的。”石翎低头审视她,坚定地说道。
“是吗?”何夕歪头,她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戏谑看着他,“我起初一直以为你看上的是我的马,我还想,这个人真奇怪……好在这匹马我也用不上,干脆送给他,叫他别再来纠缠我——”
顿了顿,她嫣然一笑:“我要是知道你从一开始就偷听我说话,那么好的马,我能说送你就送你啊?”
“以前只能偷听,以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听。”石翎挑眉,他将何夕的手放回她柔软的斗篷里,扭身朝他的坐骑吹了个哨,那匹黑骏慢慢走过来,他重重抚摸它的鬃毛,若有所思地说:“你要是怕我上战场丢下你,那我就留下来守京城,这世道,总要有人在前,有人守后。只要你需得着我留在你身边,我就一定留着。”
“那你要说话算话。”
何夕说话带着一丝撒娇的味道,听得他很受用。
“我一向说话算话。”石翎翻身上马,向何夕朗声道,“我回城做好我本职,你想做什么尽管去做。”
“嗯。”
马一跃,何夕冲他摇摇手:“跟母亲说我就回去。”
“好。”
何夕静看骏马和他都飞快地向远方奔去,耳边梨花上的水汽尚在,一人一马已消失在视线中。
她将梨花取下,拿在手里转动,看着润润的花瓣在指尖旋转,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随着她轻轻的一捻,那朵娇柔的小白花在她之间瞬间破碎,她方才眉目间那种一分不舍与万种思量,此刻只剩一种阴郁的清冷。
“回去了吗?”潋滟站起来问她。
何夕点点头进来,解下外袍,抖落一地的露珠。
她把披风放在一边,走近看潋滟整理行装。
静静看了一会儿,何夕忽然带着忧虑的口吻,柔声问她:“沙场境况诡谲,你当真要跟去?”她是仍想劝阻潋滟,可是解尚公然带她北去,还只带她一个人,这种明目昭彰的偏爱太具有诱惑力了,何夕知道她不可能说得出拒绝的话。
潋滟果然低头敛眉,没替自己辩解,也没说不去。
于是何夕知道她心中已定,便替她把一件春衣裹起来,叠放在那一堆衣裳的小山顶上:“既然去,这些不够的。并州可比京城冷多了,那边还没化冻呢,你又刚刚落了胎身子还虚。之前看你的厚衣裳都旧了,现做的话,怕也来不及,不如——我记得留在这里几件大毛的衣裳,都没有穿过,你一并包了去吧。”
潋滟看她眼睛,知道她不苦劝自己,心里更加感激。
“你等我一下。”
她说着,走去外间,过了一会儿,搬进来她那把檀木象牙琵琶,坐到何夕旁边。
“怎么?你要给我弹首临别的曲子?”何夕见状,含笑打趣道。
潋滟微微摇头,嘴角噙着一抹明显的笑意,手却灵巧地在琵琶轴上转转调调,很快便松出最细的那根丝弦来,她拆下它,拈着那根细如发丝的弦,双手递给何夕,示意她接着。
何夕虽不明就里,却接过来,听潋滟挂着脸上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气,慢悠悠地开口道:“我不敢称是郡主的朋友,但你实实在在对我最好,我心里明白。”
“干什么——”何夕打岔地拍了一下她,“突然说这些。”
潋滟接住她挥来的手掌握在手里,温言道:“我知道你真担心我,又怕说多了叫我多心。可是将军想要我的陪伴,你也知道的,我从小辗转阁舫,从来没有感觉这样被需要过,也从来没有能这样长久而完整地拥有一个人。我心里是想去的。哪怕我其实知道所谓‘随军夫人’也不过是讨我开心随口一说的名头,但这样对我来说就够了。”
“像我这样出身的人,承蒙不弃,将军对我已经很体贴了,这些年他也没有移情过别人,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何夕安静地听她讲述,安静地凝望着她,她从前只知道解尚买断京城所有的兰花只为博潋滟一笑,只知道他为她赎身却把她安置在兄弟的宅院里藏匿,这些事里,何夕看到了解尚的手笔和风流,看到了潋滟的受宠若惊和过后的委屈,却独独不曾想过他打动潋滟的,实际上是那样难得的一个低姿态。
“我今天把这根琴弦留给你,这把琵琶就是个约定。等将军胜了,我把琵琶抱回来,再给你弹曲子听。”
何夕点点头,不由自主地捏紧那根琴弦。
她像是受她感染似的,眼睛里丝丝缕缕的哀伤,半晌才说:“好了,我等你回来就好了,说这许多惹我眼泪,还嫌我这几天哭得不够多嘛?”
潋滟从炕上倒转的箱笼里翻找出一只小叶紫檀五瓣梅花形盒,从何夕手里将那束扭缠的蚕丝抽去放进盒中,再递还给她。
“你担心我,却不知我也担心你呢。你跟小将军的婚事,这不就要耽搁到来年去了。”
“嗯。”不知是什么缘故,潋滟提了这事,何夕反而不太高兴了。
“你——”
她又冷飕飕地飘了一句:“这也没有什么,陛下赐了谕旨,早晚的事。”
潋滟娇慵地笑她道:“看你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那人家男儿一腔热血,想跟兄弟共赴疆场,一同进退,多浪漫的事,你怎么又绝不许人家离京了呢?”
“热血,”何夕冷笑一声,以一种近乎怨毒的口吻沉声自问道,“我要他这种热血来有何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