裙摆擦过他的头顶,掀起一股熟悉的玉兰香气。

    啊,龟山上那千树的白玉兰啊。

    他的身体已经快消散尽了力气,但记忆反而被这味道催发得异常鲜活。

    他拼尽全身力气想去留住那抹香味,却一下子抓住了一叠衣料,他干哑的“等一等”出口的同时,也听到少女险些跌倒的惊呼。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马上有一只脚朝他肋骨上踢过来,他立时松开了手里攥着的东西,蜷曲着抱住自己,企图至少防卫住第二脚。

    可是预料中的第二脚并没踢上来,反而是那股香气逼近了,少女的声音,喃喃道:“徐州人?”

    “杜仲啊,这个人是怎么回事?”

    他眼睛看不清,但这声音又软又弹,好听得很,正因为是这样的声音,他没有更加的恐惧。

    一只手贴上他的脸,是少女柔滑的肌肤,带着少女的香软气息,他忍不住地战栗。

    “你的眼睛怎么了?”她的呼吸走到他耳朵边。

    “姑娘,理他做什么呢?他都在这里缩了三天三夜了,就是个要饭的。”

    “三天,三天里,他向你讨要过饭吗?”她待下温和,话中却有威势。

    “那,那没有,他就一直缩着,早上开门他就让开。”

    声音依旧继续着,那只手同时在他面上挪动,那凉凉的手指尖启开他脓肿的眼睑,映入他眼里的是一张超出他认知的脸,七分女人,两分女孩,加一分野物的小狡黠:“你的眼睛还想要吧,你摸黑也摸到我生尘堂的门口,想要我救你?”

    他忙不迭地点头。

    她的指尖离开他的眼,那张脸消失了,只剩下黑暗。

    她并不急于说话,而是双手去解他的破棉袍,他下意识要躲,可是身后根本无余地可缩。

    “姑娘!”是那个叫杜仲的伙计喊了一嗓子,满是不赞成的味道。

    那双手没有丝毫犹豫,将他半身衣物剥开,露出里面结实的身体,他感觉寒风一下子灌进来,把他所剩无几的温热都给带走了,他感到少女的指背在他胸上摩挲,甚至听见她扭头朝那杜仲的方向啧啧。

    他被这女子的大胆吓呆了。

    “这样晒黑的强健的体魄,却眼睛生疮流脓,流浪到京城来,”那个小女子带着得意的轻笑声道,“听口音,你一定是是青徐之间的人,你背井离乡,走投无路,是犯了什么事儿吧。”

    他唇齿打颤。

    “是杀人吗?”她笑问。

    他不敢答复,甚至有一瞬间想跳起来逃跑,可她不仅仅攥着他的破棉袄,还把持着他的身躯,她力气不小,透着衣料都给他一种震慑感。

    “是只会徐州土话?会不会说官话?”

    他会。但他没反应。

    “我替你医好眼睛,是不是就对你有恩情在了?”一个女孩,从没见过哪一个像这样耍无赖的。

    “情谊嘛,讲究个有来有往,我帮了你,你拿什么回报我呢?”这一次,她逼近的呼吸更多了一丝危险的味道。

    他没说话。

    “治眼睛不够,是不是?”

    “那要是我给你一个新的身份,你不用再躲躲藏藏了呢?”

    他眼前的黑暗里蓦然出现了一块光斑。

    她好似很清楚他的痛点,知道该如何引诱他。

    “新的身份?”他知道一旦问出这一句,他就算把自己全盘交付出去了。

    她哼笑一声:“这个新的身份,是永远的自由,也是永远的不自由,你可要想清楚了。”

    他连究竟是什么都不知道,谈何想清楚。他根本就不去想。

    他只想起,自己阿娘被木杵捶打之后软绵绵的身体,呕血满脸,他抱着阿娘,却没有任何证据证明这是淮海从事那最疼爱的小儿子顽闹的祸事,他没有证据,他也不明白——为什么一个年幼的胖孩子,会以打死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妇人为乐。

    他不明白。他想不通。他杀了他。杀了一个孩子。

    “我要,我要。”他需要新的身份,否则他迟早有一天会死,要么痛痛快快死在寻仇者的手里,要么悄无声息死在东躲西藏的逃亡路上。他还不想死。

    “好啊,我给你一个去处,保证再也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能找到过去的你。”在黑暗里他依旧能感觉到,那少女就直立在他分开的两腿中间,以绝对的俯视,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他,“从今天开始,你就叫春空了。”

    杏子坞的花都开了。

    满阶绿草都染上杏花的香气,走在其间,衣衫靴履也免不了沾染,两三只硕大的蜜蜂追着春空,等他看见前面用前裾兜着果子快步走过的男孩儿时,蜜蜂已然跟了他一路了。

    春空掸掸衣裳,跟着他,一直走到假山中一小块空地上。

    此处格外显眼的,是当中一摞突兀的石堆,竖直的,危在旦夕的。

    他兜着瓜果,坐下来,面对着自己搭建的石堆,把一个个水果摆到石堆前。

    他双手合十。

    换一个人可能不知道他在做什么诡异事,但春空知道。

    他打断了他的仪式。

    掖庭令对上新进的中常侍,春空其实低不少,但他不管。

    初静仰起头,脸上露着不悦。而春空毫不客气地从他怀里挑了一个小桃,示意他这个自己要了。

    面对他的唐突,那人面上风云变幻,但没有开口阻止。

    只是淡淡地说道:“这不是给你的。”

    春空情不自禁地摸了摸眼下的疤痕。

    “我知道,是给秋萼的嘛。”

    又一个小石块。

    层层叠叠,杏子坞这块儿地的石片怕都被捡在这里了。

    那个眉清目秀的少年盘腿坐在地上,前裾上兜了三个桃儿,盯着他垒起的石堆发呆。

    “你也是啊。”他突然开口叹道。

    “是啊,你也该知道宫里怎么可能你是唯一一个。”春空揶揄。

    初静并不像他预想的那样伤心。

    他睫毛扇动的频次如常:“我知道啊,对她来说,我跟别人,跟你,没有什么不同的。但对我来说,她是唯一一个啊。”

    啊,原来他爱上她了,春空心里唏嘘一片,这个傻孩子,他就像那只失群的小雏鸟一样,昏头地撞进她设好的陷阱里。可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哪里配爱别人,他们只该日复一日地工作,藉以麻痹这惨痛的一生。

    初静细淡的眉眼让他正色时看起来格外的脆弱,格外的惹人怜爱。

    他是她棋局上的棋子没有错,但他同样是最后的入局之人。

    春空有时候看着像白蝴蝶一样脆弱易逝的初静,会情不自禁侥幸地想一想,也许他真的跟自己,跟其他的人,是不一样的呢?

    “秋萼啊,她不是有心要害你的,她也不想的。”初静望着石堆出神,口中一直无意识地重复着这句话。

    春空叹了一口气。

    他知道初静错了,但他不忍反驳他。

    何夕是什么样的人,他春空怎么会不清楚呢?

    在她收容他那短短的三个月里,她会极有耐心地听他说起母亲,他跟母亲曾一起去龟山上,母亲爱看满山的白玉兰,而她则在他说母亲有肺病还要为别人洗衣养大他的时候,认真地跟他说一句:“玉兰花露,缓解头痛,治疗肺病也很有效。”

    每每此时,他不仅被她治好的双眼一颤,心头肉也跟着一颤,他知道只差一步,他就会无可救药地爱上面前的女子。

    可她是何夕啊,从一开始她就开诚布公告诉了他,她是要他净身,去宫里作耳目的。那就是她为他争取的全新的身份,也是他自求多福的崭新的牢笼。他跟初静不一样啊,如果从一开始他就很清楚自己的身份和位置,也很清楚自己不过是她局中一子,他还怎么去爱她?

    他看着面前这稚气未脱的少年,一时间竟分不清是自己更可怜一点,还是他更可怜一点;或者说,是自己预先知晓、及时克制更幸运一点,还是他这样甘于沉沦、自我欺骗更幸运一点?

    “人死了,再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初静闭上眼:“秋萼她其实,不具备在宫里生存的能力,是迟早会死的。”

    春空明白初静的意思。

    秋萼之无福,在于她自己不知惜福,像他们这种受惠于人的卑贱之躯,从进宫那一刻开始,就应该有作为棋子的自觉,应该做好准备迟早有一天,要为何夕这样的明有所图的施惠者捐弃自己的□□,远在那之前,早应该捐弃一切不合时宜的梦念。

    可是秋萼却走得懵懵懂懂,在皇后身边,她不能勤恪讨喜,也懒得去争更高的位阶以求为主子做更多的事,她早晚会被主人家抛弃。

    “既然如此,你还唏嘘秋萼的死做什么?”

    “她告诉过我,人非草芥,她不喜欢随意践踏别人的性命。”

    “你也信?”

    “我信啊,她也很痛苦啊,”初静敲敲石片,响声在假山中回旋,他极小的脸上竟是浓浓的哀伤,“听说五七是还魂的日子,她一定很怕秋萼去找她,其实,秋萼魂魄若在,大可以来找我,是我泄露了她的存在,是我激怒的太子妃,也是我目睹了她的死,看完了她的挣扎。她尽管来找我好了。”

    “郡主是个心思很重的人,她有她的布局,你我皆是棋子,尽力就好,又何必要动真情呢?”

    那摞石堆“夸嚓”一声倒下去。

    初静平静地看着面前的虚空处,声音却极其笃定:“我自动我的真情,她自管她的布局。我倾所有,她取所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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