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心有深潭,而不敢临水自照者,世间人也。既求诸神佛之说,而必深忌神佛之说,欲以清净求清静,而生困于无常。”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饮下这最后一盏酒,却莫名想到她曾经为佛法东渐所写的注说,师父赞赏过她的那篇文字。她表现得并不信这些,却又让人无端感到她的十分在意。

    她写下诸般文字的时候,甚至不满十五岁。她竟为什么就深不信于人,又字涉于无常,虞慎从一开始并不能懂得。

    直到今日。

    他已连醉数天,终于在中元之前让自己清醒过来,天蒙蒙亮,他就已经收拾停当,一袭黑服骑马慢行,经由铜驼街向宫门去,参加祭地之典。

    中元赦罪,这几日的街道,无论市集之中有多么热闹,看上去却总有几分鬼魅气息。尤其才过了七夕不几天,便又沿街从各色香糕、脂粉、绫罗绸缎等五彩玩意儿,一律换作摆金犀假带、纸糊灯架等各色明器,街巷繁华依旧,意味却大不相同。

    城内西东一望,楼馆之内,凡肉眼可见处,都有几段高高撑起的竹竿,顶着编织的盛着明纸的窝窝,预备着过午祭祀后烧掉的。而天光虽熹微,却已有很多人家套马系车预备出门,仆役等候的时候偷偷去旁边买一只花油饼,烫得在手里面换来换去。街道上又是做买卖的,又是推车运送的,又是人,又是车,又是打喷嚏的马……

    虞慎生怕马踢到人,一直把缰绳牢牢控在手心,一面谨慎小心地盯看马前与两侧。

    三空寺里出来人,带着一队小僧,手里全是竹篮,盖着布。领头的也不是静慈,往另一个方向去了。虞慎略想了想,三空寺近几个月出了事情,大概是城中别的道者院作集会,要焚烧纸山,祭奠战士亡魂。

    虞慎想着想着,马一趔趄,他吓一跳,原来是两个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僮仆抬着目连尊者的像从街前穿过,他险些撞上。那两人看了看他,不敢说什么,加快步子溜了。

    这两年京城里信这些的倒是越来越多了,就连一开始抵触的百姓,好像因为王公贵族的推崇,也对什么《盂兰盆经》有了流俗的认可。

    随着天色越加明亮,从虞慎马边掠过的启程车马就越来越多,出城祭祀的人可真不少,他心想,也许是因为年前的瘟疫和永不消歇的兵事吧,如今新坟添得多……虞慎还想,不知今日参加了宫里的祭典过后,还够不够时间,让他出城去看看师父?

    他在宫门处下了马,慢慢走去今年中元祭礼的位置,何济已经站在那里了,周围都是些忙着准备祭品、纸锭之物的宫人。他那身衣服不知道是谁给他准备的,穿在身上确实是庄重得好笑,但何济人还是那个人——还是端方挺拔的脊梁,不见髭须的洁白面庞。

    看见虞慎早早过来,何济从那忙活的人堆里脱离出来,向他露出友善的笑容:“侑安,你来了啊。”

    虞慎则接住他一只手腕,握在手里玩笑似的晃了晃:“回来好久了,我还让南风去找过你,就是不得空见我,都在忙些什么呢?”

    何济淡淡地嗯了一声,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而是目光在他身上扫过,片刻后,反问他:“听说你在雍州干得不错?”

    穿楼而过的呜呜风声突然一下,停止了。

    虞慎短暂地回过神,发现南风正站在窗边,窗子被他关起来,他眼睛则是盯着靠窗他所写的三张竖幅。

    “彼泽之陂,有蒲与荷。”

    “有美一人,伤之如何?”

    “寤寐无为,涕泗滂沱。”

    南风盯着盯着,伸手去揉弄了一下条幅上那“涕泗滂沱”四个字。

    “干什么?”虞慎撑着头问他。

    “公子不是让我去后面打听吗?”南风收回手,神色怏怏地抱臂而立,“何府乱成一团,还没消息。”

    “把窗子打开。”虞慎揉揉眼角,命令他。

    “又是刮风又是下雨,公子不能这么吹。”南风盯着他包缠得滑稽的右手臂。

    即便是没那么严重的左手,露在外面的部分也尽是伤损,一块块红,看得人触目惊心。

    这还没让府里知道,要是长公主看见了……

    南风想想就觉得四肢、脑袋无不沉重。

    “把窗子打开。”他执意。

    “你回来又喝了这许多——”

    虞慎再抬眼,已经有些恼色。

    南风悒郁不乐,数了一眼主人身边的空酒坛,却只得去把窗户打开。风一下子灌进来,首先就扑在他身上,他扭过头看虞慎身上的竹衫,他饮酒不大上脸,面颊、耳朵、脖颈都只有一层莹莹粉光,乍一经风,就连那层淡淡的粉色都消褪尽了,甚至连他嘴唇上唯一一抹血色也没有了。

    听不清虞慎在咕哝些什么,只看见他在抹眼泪。

    南风虽然气恼,却只是叹了一口气,转脸向外。

    “公子,何家的那个,性命无虞吧?”

    虞慎听见哭泣的声音从自己身体里一点一点流淌出来,他趴在桌上,不愿再以面目示人。

    过了一会儿,连南风也下楼去了。

    他不知道何济性命如何。

    虞慎颤抖地想,他甚至还没有来得及告诉何济,他在雍州的所见所闻所感,回来的一路上,他很想告诉何济这些,他准备了好多好多想要与他分享。

    去雍州以前,虽然承担的是运粮犒军的差使,虞慎却仍抱有希望,可以在居留雍州的几月里,稍参军事。毕竟雍州曾经是虞敦的辖地,叔伯的门生故吏遍布军中,不过,他这次去,起初,还真就是像一尊佛似的逛了一圈。

    就连虞敦曾经的门人属下,都觉得虞慎只是被父辈送来镀金的,就算他一次次要求,别人也只会在心里揣度,这样清弱尊贵的世家公子,真听之任之,让他历练去,万一在沙场上有个磕磕绊绊,那还得了?

    所以,连一个敢给他派事的人都没有。虞慎不甘心,便自己揽事来做,亦没有人敢管他。

    他想告诉何济,从前他清田,只知豪族强占不好,还未曾考虑进军户之田被占,对于地方军队斗志的打击。

    他同样想跟何济讲,雍州因风干地燥,多有明器暗市流通,与朝廷禁令相悖,却是屡禁不止。如何按图索骥,找到盗墓毁冢的奸人,也是一门学问。

    千百世界,他甚至都还没来得及告诉何济,无论是像雍州地方长官那样为政一方,还是像何济这种在朝廷效力于君,只要是造福百姓,多的是办法。

    什么都还没有来得及说,他只是面带微笑地站立在阶下,望着为祭礼忙碌的何济,望着准备累累的祭地台,望着不甚晴好的天,想着他们那些效尺寸之力于君,垂万世之名于竹帛的理想,然后眼睁睁看着何济礼服的后裾冒起火星来。

    顷刻之间,那件厚重的衣裳燃烧起来,从脚到头,蔓延的速度几乎快过一呼一吸。

    火光与黑烟并起,同时而起的还有虞慎的惊叫。

    现在回忆起来,他还从没有那样叫喊过。

    “澍泽!澍泽!”

    虞慎叫喊着奔上去。

    此刻却还不到中元祭典的时辰,不仅主祭的太子不在,参与的人也尚且没来几个,有的只是预备典仪的侍者,一见虞慎惶遽,全都四散奔走,一时之间,除了何济自己带的两个人外,竟无几个拢来帮忙之人。

    一靠近何济,他的痛嚎便一声声全听在耳朵里。

    “澍泽!澍泽!”

    虞慎顾不得烫,一把抱住他,要把他身上那件着火的衣裳扒下来,可就是这时候他发现奇怪了,这件衣服却脱不下来——束腰处的宽带绑得紧紧的,根本就不知从何处解开。虞慎大口喘着从身上摸刀,却才想起宫中不可带刀,方才是都撂在宫门前了。

    更怪的是,火也扑打不灭。

    “澍泽!澍泽!”

    火苗直像是在身上舔。

    虞慎呼号着,从头上拔下簪子,将那腰带处狠狠一划,终于撕翻出带钩来,他愣了一下,还从未见过这样锁住样式的铜带钩——只此一眼,虞慎突然明白过来,此绝非偶然之祸,必是人为。

    可眼下顾不得那许多,他奋力撕扯着,何济身上仍旧是“滋滋”的火声,怀里何济却已经没有什么声息了。

    虞慎虚弱地站起身来,走到窗前。

    风里全都是呜呼哀哉的声音。

    楼外的雨丝风片,打在那缸中,粉白的荷花瓣微微颤抖着。像面颊,像肩窝,像湿漉漉的手指尖,在涟漪里愈发给人一种楚楚之感,却让虞慎一下子想起同样质地的肌肤在火烧灼过后的画面。

    他感到那种贴近的气味从身体里面涌出来,眼瞳颤抖着,一瞬间窒息的感觉。他攥住自己那只缠着厚厚纱布的手,剧烈的痛楚传递进脑中,压制住他的直觉,最终,他喘着气,慢慢蹲下去,他的头顶,却正是他自己所书写的“涕泗滂沱”四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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