阻音信

    一丝风也没有。

    何夕坐在空空的时楼上,挨着美人靠,往街道里面望,只见刺眼的太阳光把整条铜驼街扑得满满当当。

    枝白巷青吟巷的府邸一溜儿好瓦反着强光,照得她不得不收回目光,再低头好一阵儿地揉眼睛。

    “这楼上的家伙什都给你着人搬走了,剩下空荡荡的地,这么看着,再想不出之前时楼里的热闹劲儿了。”阮一独靠在回字廊边,双肘撑靠在栏杆上,探头仰面,盯着中间那块四四方方的晴蓝的天。

    何夕听他说,再溜一眼街上,的确啊,她看见近处两个满面烟土色的男子,正挨家挨户拆着门板,一用力,那门板夹缝处发出“支棱”“支棱”不堪重负的声音,随之抖落许多尘灰下来。

    好多店铺都空了。

    不过,若是人们不走,她也不好命人去拆人家门板。

    “这几天怎么都不见你的侍女跟着?”

    “噢,”她答应了一声,“寒枝啊,她话多又爱管人,我让她跟阿娘一块儿走了。”

    那不是十几天之前的事了吗,难道这之后她形单影只地在城里忙来忙去,都是没有一个侍女伺候的?阮一独闻言诧异,这么些天,她可是提也没提过。

    天边像是滚着闷雷,可是,连一片云也看不见的蓝天里,又怎么可能打雷呢?

    阮一独缩回头,正看见何夕忧虑地盯着远处,他了然,慢慢地挪近她,听她问道:“这样响了有几日了?”

    “三天。”他扶着腿,一屁股坐到何夕旁边。

    关城送来的伤兵一天比一天多,在一众沉寂下去的店铺里,生尘堂倒是重新开张了,只是里面只有几个极老极老,老得跑不动道的医者留堂,解朗看这一片商铺门板也给拆走了,屋里也给搬空了,地方倒是很大,干脆就叫何夕把整个儿生尘堂这一排的屋子,前前后后开辟成给伤兵治疗的专所。

    何夕忙着送城里一批一批的百姓出去,她也想叫那几个老大夫去更南边避一避,可惜那几个人都是倔脾气,打定主意,就是死,也要死在居住了几十年的洛京土地上,何夕这种年轻女孩子的劝告,他们听在耳朵里是一回事,身子一动不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谁也没辙。况且军中还是需要他们的,何夕也就不管了。

    “你看那儿。”何夕皱着眉头指了指三空寺前的空地。

    那里正有兵士把金身佛像一尊尊抬出来。

    那是送去城北的专司,要在架起的大锅上烧熔了,锻造什么大钩子,跟箭矢一起,运往两处关隘去的。

    从京城佛塑内震出尸骨一案开始,城中各地大大小小的寺庙一体的铜像变多了,也是没有谁料得到,这些为了避嫌用的金身铜佛,有朝一日会被熔掉做兵器。

    何夕自己都觉得讽刺。

    “听说你上次大闹舞馆,才逼得解朗有些动作了。”阮一独撑着脑袋,突然说道,“解朗其实脑子不错,有些才干。”

    阮一独虽然不喜欢流连烟花之地,但解将军不思防务,整天儿泡在秦楼楚馆,给舞女们写艳诗,替歌妓们谱艳曲的事,他却听了一耳朵。

    “幸亏我没喝酒,不然匕首一歪,我这表哥怕是再也不能快意杯中酒了。”她做了个“举杯”的动作,把拇指向外翘起,再点了点食指关节处。

    他两个相视一笑。

    “轻狂误事啊。”何夕摇摇头,轻声一叹。

    其实她虽然当众给解朗没脸,却知道不能单以热衷于吃喝玩乐来衡量一个人是否是个坏人,但看解朗清醒后,捕杀几个以徭役为借口,随意要人要钱、盘剥平民、克扣工程款项的为首奸吏,接着又安排囤积粮食、深挖沟堑、锻造兵刃、布绊索、设陷阱,作那一系列积极备战的手段,还是不难看出他熟稔于军事,又头脑精明的。

    只是……

    何夕看了一眼对面的男子,她突然心里有了个大胆的念头,但她还是在临开口前,忍住了没说。

    只问了一句:“我记得你弓箭挺好的?”

    阮一独哼哼了一声,不知道有没有觉得她轻视自己。

    何夕舔了一下嘴唇,又问:“你腿上的伤差不多长合了吧?”

    “嗯,还行。”阮一独抬一下眼皮,好似也注意到她的异样,“怎么?你想让我去帮阿翎?”

    何夕脸上所有都抱歉似的一缩,她好像还真没想到这一层,是因为相信石翎一个人也行吗?还是因为她觉得阮一独毕竟带着伤,也帮不上什么忙?

    反正,她被他这么一提醒,反感到局促起来。

    她四下里扫视,想要把散掉的思绪整理起来,却意外看到三空寺前的一个身影。

    她撑着美人靠站起身,碰了一下坐着背对着街道的阮一独的肩膀:“奇了,你看那是不是袁大哥?”

    “谁?”阮一独抬了抬下巴,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街上的人,阮一独叹了一口气,扭肩一看,撇撇嘴,“不是他还有哪个?”

    在何夕嘴里,袁讷是“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何夕对他一看就很有好感,不将这人跟解朗等世家子弟同等看待。不过,经阮一独的眼睛,他是根本看不出来他有什么不一样,他就是他最不待见的那一类养在庭阶的芝兰玉树里最典型的那一个。

    因此,当何夕飞快地下了时楼,朝着袁讷那边跑去,而阮一独自从知道她不是不带侍女而是没有侍女之后,不得不紧跟在她后面时,他望着立在远处、挺拔如璋的袁讷,一边迈步,一边不情愿地瘪着个脸。

    “袁大哥!”

    袁讷听到女子叫他,颇为意外地转头,看是郡主,他朝她弯腰,露出微笑:“又碰面了,郡主殿下。”

    他很快便看到后面隔得远远的企图让人忽略掉他存在的阮一独,袁讷同样向着他微微欠身,报以尊重的笑意。

    他面前一个剃头的老姑子格外面熟,何夕忍不住多看她两眼,突然一下,她认出来,这不就是半月前那个失了儿子的妇人吗?怎么转眼之间舍了头发成姑子了?

    她急于想问,但是好像这种事又不好开口问的,话到嘴边变成一句:“……袁大哥在这里做什么?”

    倒是袁讷落落大方把这姑子介绍给她:“你也认得的,这位婆婆连着失了两位亲人,无处可去,我看三空寺也差不多跑空了,只剩下一个老主持守着,婆婆说她情愿入寺,帮着做些擦洗的活计,我觉得也是个好去处。”

    “两位——”何夕惊讶,又一次语塞,有些伤心事,她总是不能摆到明面上讲出来,没想到那婆婆温和地接过话头说了下去:“儿子他爹年纪大了,儿子送了没几日也跟着去了。如今孤身一人,能得一安稳处过活,都仰承两位恩人。”

    她说完话,低了头入寺去,何夕再看袁讷,袁讷目送着她,眼睛里面亮闪闪的。

    “令堂的病——”

    何夕知道袁讷之所以现在还留在城中,完全是因为他的母亲病危,根本挪动不了,袁讷极孝,母亲走不了,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走的。所以看着失去孩子的两个老人他才会从自家找出木材给素不相识的人治丧,实在是共情的缘故。

    可是何夕看着他,心里却萦绕担忧,袁讷是袁氏如今唯一出挑的儿郎,他如此执拗不肯相让,不知要在这城里守到什么时候,又会面临怎样的境地,她一想到,便不能再直视袁讷挺拔锐利的脊骨,如竹一般,是容易劈折的。

    不过眼下说这些未免太自寻烦恼了,她听袁讷低声说些母亲状况,实则一句也没听清楚,直到袁讷问她:“……我听说前面石小将军的仗打得极好,他年纪虽小,不曾想是心思缜密、指挥若定的人,假以时日,也是跟他父兄一样的将才。”

    听到“父兄”二字,何夕感到眼皮一跳,她回看了阮一独一眼。

    她向袁讷问道:“你也去伤兵那里了吗?”

    “是啊,又有谁会比这些刚从前线撤下来的人更清楚战情呢?”

    那可不一定,何夕想起她不止一次在生尘堂里寻人探问,得到的消息全都不一样,甚至还有完全相反的说法,有一个人说孟津关是主战场,蔡勰采用火攻烧敌人的战船,立刻就有一个躺着尚且哼哼唧唧的士兵反驳,说小平津关的火势才大,把正片天与河都染得红彤彤的,甚至城管上的守军眼睛都映红了。有的伤兵手上被烧得稀烂,可是他说是举着烧红的长铁矛去戳妄图打水道摸进城关的敌人才伤着的,可他说法又破绽百出……

    无论如何,何夕没能说服自己相信任何一个人的说法,她越是探问,就越是担心前方石翎的真实处境,因为不论这些伤兵怎么说,他们的数量是越来越多,他们身上的伤是越来越重,而她已经一连听了三天像雷一样的攻城之声了。

    “怎么了?”袁讷看她脸色不好,想要伸手扶她一把。

    阮一独大跨步抢上来,把何夕拎到一边。略向袁讷点个头,随即低头向她凑耳朵去,听她咕哝了一句:“不成,我得自己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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