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见

    万里无云了近一个月,在接近九月重阳的一个清晨,太阳升起后不久,洛京城的人们就发现,阳光被夜里突然聚拢的浊云挡得照不到地面,天空不知怎的,一夜之间就变成这样昏惨惨的颜色,更兼着白日闷雷,让人看了听了,不免联想到二十里外的战火硝烟,心情就更加低落了。

    没几个伺候打理的人,何夕自觉住在过大的何府,每天进进出出很不方便,干脆就把生尘堂的二楼打扫出来,夜里在这里歇卧,白天还能下楼帮老大夫的忙。

    入秋以后,天气转凉,伤兵身上终于不怎么生疽疮了,那些可怕的样子、难闻的味道渐渐都变得很少,老医师替他们手上腿上换药的时候,何夕有时候也在旁边打打下手。她没什么架子,也没带丫鬟服侍,因此四散的伤兵很多都还不清楚她郡主的身份,只以为是生尘堂的年轻堂主。

    檀奴和疏桐都撞见过伤兵跟何夕说说笑笑,都觉得不妥,但何夕只是面带微笑地看着他俩比划,依旧我行我素。

    好在,疏桐的嗓子已经有了明显的好转,尤其换了新方子以后,她可以发出一些不太难听的声音了,总算也有这么一件可喜的事。

    但他们两个继续滞留在城里始终是何夕的一块心病,更何况,她就要离开洛京了。

    因此,就在这阴云滚滚的清晨里,半条铜驼街上都飘满了一股不好闻却又相当诱人的气味,这味道从不知哪一处临街的小院落里飘出,弥漫在空气里,等到日上三竿,这味道变得更加浓烈,飘进生尘堂里,就连生尘堂的药气都没有办法掩盖它。

    何夕抱着腿坐在二楼的廊上,望着下面喜气洋洋进出的人,她的脸上却不高兴得很。

    疏桐给她端了一碗桂花小米煮的粥,她只看了一眼,接在手里,也不喝,就把圆圆的碗底搁在右腿的膝盖上面,盯着碗里面金黄和米白的颗粒出神。

    “……”疏桐想劝她,但说不清楚话,只发出一阵喉声。

    碗底米粥温热的感觉让她膝盖很舒服。

    她腾出一只手,把疏桐拉坐到背后来,当作垫子一样靠着她,柔声道:“不要出声啦,你还得好好养着。”

    话虽如此,何夕看着手里的食物,闻着空气里的膻味,还是没办法不想到自己养了快四个月的小羊已经变成了一锅羊肉汤,真是格外郁闷。

    杀羊这道命令还是何夕自己下的。没办法,城里可以吃的粮食虽还有,肉和菜就太少了,天天不是薯粥就是瓜粥,吃了一个多月,现在连往粥里面加的东西也快没有了,所以人们把脑筋动到了花上面。

    桂花小米粥,听起来是很风雅,这种风雅时不时喝一下还好,天天都喝“风雅”,肚子就很容易响,于是这些天不管是谁,站着坐着,突然就“咕噜”“咕噜”几声,听多了、听惯了就知道,这是肚子又在提意见了。

    所以何夕预备骑马的衣裳,昨夜回府的时候,就注意到家里留着的一个人还替她喂着这只小羊羔——因为是生日时候太子赏赐的东西,没人敢提出吃它,所以一直稀里糊涂地养到现在。

    何夕站在围栅边看着这咩咩叫的小可爱,再这么缺心眼儿地喂下去,好好的肉都给喂瘦了。她把喂养小羊的人叫到身前,问他,太子的赏赐,自己有没有权处置。

    那人埋着脑袋,说不清楚,大概是不可以的。

    “那你去叫铜驼街的檀奴过来,他家住在生尘堂旁边隔一条巷子,挂的全是画儿的店,你去那里找他——”她吩咐着,突然意识到画卖不掉,檀奴早收起来了,于是补充了一句,“他家铺子门口缠了红纸的,你去找,要是不在,你就往生尘堂叫个伙计来,帮你把羊抬去杀了。”

    那人看着这坨羊,眼里夹杂抗拒和欢喜,但还是不太确定杀不杀得,他问何夕,何夕瘪了一下嘴说道:“现在谁管这些,要是实在怕,你就说这羊胆子太小,今儿早上是被雷声吓死的好了。”

    想到这儿,何夕作势把碗里小米粥舀起一小匙,企图用自己并未杀生吃肉来驱散心里那点子过意不去:“疏桐,我跟解朗说过了,明日送康乐公主出城去,我让你和檀奴都跟在她队伍里面一起走,你回去收拾东西去吧。”

    疏桐有些吃惊,她比划了一下。

    何夕抿抿嘴,前倾,把碗和勺子一并放在脚尖前:“你不用管我,我跟你们方向不一样。”

    她直起身,指了一下北方。

    疏桐摇摇头,刚才她半边身子借给何夕靠着,见何夕起开,不再需要她的支撑,她才滑下去,蹲坐到地上,双手搭在何夕垂下的裙面上,接连摇头。

    何夕知道她的意思,但她不为所动,只是勾了勾疏桐的下巴冲她笑道:“康乐公主怀有身孕,解朗不能跟她一起走,派给她的护卫一定很多,这是你跟檀奴离开最好的机会了。你们跟着我,拖得越久越不能安全,若又像上次那样出了事,将来我见了你弟弟,可怎么向他交代呢?”

    她抓起疏桐的手拉她起来,向她肚腹轻轻推了一下,示意她去收拾行装。

    疏桐转身,何夕便习惯性地收了两腿,仍想攀着栏看她离去,却见楼下一个熟悉的身影。

    生尘堂这低矮的二层小楼上下,一立一坐,两相对望。

    何夕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停止跳动了。

    那是虞慎吗?

    她几乎要不能确定。

    院中他跟以前的那个虞慎,看起来不一样了。何夕心想,不见大半年的时间,他瘦了,也黑了些,可眼见得是西北走了一遭的人,那副玉质珊瑚一样的美人身骨,变作了更精健冷毅的躯体,包裹在厚重的青冥色衣衫当中。

    不是虞慎还能是谁呢?

    何夕的十指都深深陷到大腿肉里,这几天吃得太少了,她该不是产生了幻觉?虞慎,怎么可能这种时候出现在她的生尘堂里面呢?

    何夕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觉得自己比檀奴疏桐还要喑哑,她一点儿声音都发不出来,而虞慎则过于沉稳地立在那里,一双眼眸,像是收蓄了今日阴云之上照不透的那束天光,他看着何夕睁大的眼瞳,张大的嘴,看着她从惊讶变为不解,他却一丝情绪也没有改变,只是带着难以捉摸的微笑。

    他在笑什么?

    他看起来跟以前很不同了,何夕不错眼地观察着他,时间好似在他二人之间停止了流逝。

    楼梯上传来疏桐的鞋声。

    何夕醒过神来。

    是了,就是这一点不同了——并非身躯、皮肤或是衣容,她突然意识到,是向来虞慎从头到脚传达出的那种忧伤不定,没有了。他现在看起来,是那样一副了然的面貌。

    何夕慢慢扶着栏让自己跪立起来,因为她在高处,俯瞰着虞慎,所以这个姿势倒也没什么奇怪,可她挪动的脚,一下子就撞翻了那碗桂花小米粥,这粥碗像有灵性似的,沿着碗底打了个浑圆的转儿,一下子从美人靠的间隙里飞了出去,何夕想要去抓住,已经是不可能的了。

    她只能眼看那只碗掉下去,正正好砸在端着阔碗快步进来的檀奴跟前,顷刻间瓷片纷飞,米水迸溅,吓得檀奴手里热腾腾的羊肉汤都险些泼尽。

    疏桐看见了,冲过去。

    檀奴显然是并没留意到院子里突然出现的这个黑乎乎的柱子样儿的东西,但他受了一惊之后,看见妻子迎面奔来,他意识到原来三步外是一个仰首伫立的男子,他好奇地上下一扫,甚至还有一点儿想绕到他面前去看看,这人是谁,为什么涵元郡主要以如此深长的目光凝视他,而他却又一动不动。

    只不过,疏桐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她抢上前去,瞥了虞慎一眼,而始终,虞慎都没有回头看一眼他们。疏桐接了檀奴送来的汤,她大概猜到了何夕不会喝,一手端着阔碗,一手拉着她夫婿,朝着外面走去。

    何夕终于意识到自己这样跽坐是不妥的了,她吸了一口气,撑着栏杆,将脚退下去,慢慢地站起身来。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她想这样问,这是她眼下最想弄清楚的问题了,可是话还没出口,她又觉得这实在是个不必问的问题。

    虞慎为什么会在这儿,无外乎两种,一是随临郡援军而来,另一个,她想都不敢想,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去想。所以,她问了第一个。

    “是援军到了吗?”

    还好还好,声音听在自己耳朵里还算平和。

    虞慎没有回答她,他一动不动,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一样。何夕忍不住想,他在这里一动不动有多久了?

    她提声又问了一遍。

    “是援军到了吗?”她盯着虞慎。

    要格外仔细,才能读懂虞慎瘦朗的眉宇间,那种笃定又无可奈何的感觉,他真正在说:“你果然在这里,我就知道你会在这里。”

    不知怎的,几乎是在这一瞬间,何夕自己觉得鼻子酸得不成样子。

    看着虞慎摇摇头,她偏着头,问他:“那你还回来干什么呢?”

    虞慎嘴唇动了动,回看了一眼生尘堂的门,再转回来时,他带着一种温柔的责备:“门口那人在刷的那匹马,不会是给你去小平津关准备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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