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断

    他抚摸着那一枚枚生意盎然的发卷似的纹理,那种冷寒逼人的感觉,从指尖皮肤,顺着手臂,慢慢爬到心头。

    烈火淬炼的兵器,上面是火焰飘动的烙印,却出来这样坚冰似的触感,真是奇妙。这把小巧锋利的匕首当时陷在泥土里,只有匕尖一点光,如同从土地上跳跃起来的一滴水。只有他注意到了它。

    随从的士兵报告说找到了前方的三组足迹,其中一组还有车辙压痕,马蹄印也最多。他们追功心切,全都催促着要把逃走的人抓回来,不过,因着这一把小小的匕首,元烈明白了他们追击的不只是逃犯,还可能是更宝贝的目标,是拓跋野最想要的。

    只不过,要是真抓到了,匕首的主人还能活吗?他想起生尘堂前那个关心他寒热的女子的模样,而拓跋野恐怖的誓言犹在耳畔。

    这些苟延残喘的日子,元烈深知他的残忍。

    他必定不能叫她落入拓跋野手中,他摧残他还不够吗?

    “追吧,她一定在车上!”元烈这般下令,他身边所有北赵的骑兵全都蜂拥而去,而他落在后面,望着另外两条道路若有所思。他该做的做了,只愿那个人能跑得快一些……

    此后,他们又不死心地分批出城追踪了好几次,只是当然不会有什么结果,唯一抓到的不过是一个赶着大车在河边找水喝的年轻男人,士兵发现他赶的车好像就是从城里跑出来的那一辆,但谁也说不清楚,只是看起来非常像,等绑回去审,才发现他连舌头都没有,分明是个残废。元烈把他扔给拓跋野作交代,也就罢了。

    而拓跋野那段时间特别喜欢杀人——因为平津关的负隅顽抗,使得前秦盟军比北赵推进的速度慢了不少,拓跋野趁此机会将洛京周边搜刮得见骨,可是北赵皇帝此时却要他回去——东线受袭,急需他分兵回援。这么多好不容易得到的东西,一时间哪里能全都带回去?况且皇帝叫他回去是要他接着打仗的,讲究行军要快——难怪拓跋野如此烦躁。

    元烈知道拓跋野迟早会放了自己,就像放一条咬人的狗。只是没有料到那一天会这么快到来,那个叫虞慎的人,他究竟是如何从中斡旋的,元烈不知道,他也不愿意相信所有姓虞的人,可元烈别无他法,他只能祈祷不要像自己的父皇一般。

    他盯着匕首,耳边却真真切切地听到外面软硬交错的摩擦声,像是涌泉喷出,一院的热泉,那些拓跋野拨给他,要求看着他的人,全都可恶,一个都不要留,全都去死吧。

    元烈“嚓”地一下把匕首归鞘。

    就该如此,他等这一刻等得太久了。

    十二扇云母屏风之后,一声帘响。

    阮一独看见解朗警惕直脊,活像原野上一只受惊的黄鼠狼——他跑得可真快啊,自己一路快船,居然还落在他后面进城。

    屋外清光一下子透射在云母屏风上。

    女子身影向着打起帘子的侍女微微颔首后,“啪嗒”一声,帘子落下来,光瞬间消失了。

    说过不放任何人入内的。

    解朗,阮一独,何肴纷纷疑惑地站起身来,何胥则整整衣袖仍自端坐。

    进来的是何夕。

    她没绾发髻,皮肤上好像还蒙着一层水雾,虽然这样子有些不得体的风情,却是乌发雪衣,步态风流,没有一丝慌乱和狼狈。

    解朗看见是她快步进来的一瞬间,脊梁骨就软塌下去:“是你啊,吓我们一跳。”

    何夕泠泠一双眼看都不看他,而是向着何胥,一面自己把披风解下来,她随后立刻看到最角落立着的阮一独,眼里一下子爆出惊喜。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发觉他看起来有些紧张,但总归看见他何夕是很开心的,她分神向他微笑了一下。

    “你回来,去见过你母亲了没有?”何胥问她。

    何夕收住笑:“父亲想必也已经知道城外的情况了吧,陛下究竟如何了?”

    她的开门见山只换来何胥不赞赏的上下一打量:“这与你不相干,你任性妄为,让你母亲担忧了好几个月,既然平安回来了,回府去让她看看,安安心。”

    何夕这才看向解朗,抱着她的一团披风。

    “我匆忙赶到这里,不是来简单打个招呼的。”

    面对她灼灼目光,解朗十分为难地开口道:“其实……妹妹只是关心姨父大人,也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一家人,知道也无妨吧……”

    “是无妨,只是与她不相干。”何胥干脆利落的拒绝让何夕眼里闪出恼怒,但她似乎习惯了父亲如此,很快便恢复如常,她转而问何肴哥哥的情况,何肴见问的是何济,便松口道:“好了,好全了,只是留下一些伤痕,好在脸上没有多少,现在一门心思扑在政务上,天天呆在尚书台里不回来呢,随他去吧。”

    “朝堂重组,战事又未清,哥哥仍需协助太子殿下,自然就很忙了。”

    “已经不是太子殿下了。”解朗插话提醒道。

    何夕愣了一瞬,立刻意识到何胥稳坐的原因。

    “原来是这样,父亲想必成了唯一的辅政大臣喽?”

    何夕看他微笑不语,得意之态昭昭。

    她不在场的几个月里,看上去全不是坏事,可——

    解朗明显比那几个长辈要着急得多了,他抢着说:“既然妹妹能进来,看来城外仍旧胶着,没有谁敢轻举妄动。小辈的意思,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但姨父大人还有别的顾虑……”

    “顾虑?还有什么顾虑?”何夕其实被牵扯得有些乱,她皱眉看着何胥,又看看比她还要不满的阮一独。

    何胥端起茶杯慢悠悠地啜一口茶,何夕越看胸中越憋闷,真想一头撞进他怀里,可是不成,她只得又看向何肴:“伯父呢?”

    何肴说不出话。

    她简直不知道家中这些人在做什么,忍不得质问道:“那你们聚集在这里一天到晚是在商讨些什么?”

    何肴没主意地看着弟弟,他只能把占住何夕怀抱的那团披风接过去,安慰她道:“我们这儿不急的,你阿爹说得也有理,你先回去,你看,你这身上穿的是什么东西,你回去收拾收拾,也看看你阿娘……”

    何夕挥开他的手:“不弄清形势我是不会走的。”

    “刚一回来,就对长辈这般声气说话,”何胥闭着眼睛发话,“行了,你既然有主意,那你就说吧。”

    何夕深吸一口气道:“诸王屯兵在外,这样下去迟早生变,舅舅也没有及时赶来,伯父手里面的兵马说到底是不够的,唯今之计,还是同太尉一起尽力扶保新帝登基,一致对外才行。”

    话说得很恳切,但何胥似乎料到她会这样提议,此时方才缓缓睁开眼,露出极为不屑的神情。

    “听一独说,你这次是跟虞家的儿子一起逃回来的,怎么,还没有谈婚论嫁,就开始向着外人,学起吃里扒外的那一套了?”

    这话实在难听,她既惊又气,浑身颤抖:“父亲说的这是什么话?难道你们不肯告我实情就是因为这个吗?”

    阮一独过来想要稳住她,被她棱了一眼,在一旁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解朗只得解释道:“不是,妹妹不知道,一独带来的消息,虞导不满姨父大人把他从辅政大臣的名单里划出去,意欲勾结内宫,诬陷你父亲谋反呐,这还如何一起尽力,一致对外?实在不是姨父大人这边的事啊!”

    这倒是——

    何夕沉默了,她没有料到事态会如此发展,虞导这么做——城外还有那么多双虎视眈眈的眼睛,这么做是会乱的,怎么能这么做呢?她感到痛心疾首,可是她又没有多少犹豫纠结的时间,虞家如此,留给他们的还能有什么选择?

    “既如此,不如趁入夜奇袭,包围长公主府,逼虞导把他的兵符交出来。”何夕朝着就要应声而起的何胥摆摆手,堵上他的反驳,她其实真的很疲乏了,“另外,一定要把太子——要把新帝和小皇子牢牢攥在手里才行。”

    “什么意思?”何胥尚未表态,何肴反正是懵的。

    “刚刚哥哥不都说了吗?先发制人,后发制于人。”何夕干脆地答了一句。

    何胥烦恼道:“贸然在城里打打杀杀,还要冲进皇宫,挟制天子,岂不是授人以柄,真叫人说我造反啦?”

    何夕并不因他的烦恼而有所让步,只是语气稍微和缓了一点儿:“如今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父亲若怕招致非议,也可不冲入宫内,只在云龙门纵火吸引注意,我进宫去,以太后名义调侍卫救火,趁此机会抓住皇后等人,至少把小皇子控制住——”

    “然后呢?”何肴在旁边听得坐立不安,眼巴巴地看这对父女斗法。

    何胥不悦地觑了她一眼:“然后你想要怎样?要我效法前朝挟天子以令诸侯吗?这一动,那就是毁家灭族的事情!”

    “你不动也是毁家灭族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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