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有个小娃娃跑过来,奶声奶气地问她,牢里面的那位哥哥为什么会被关起来,什么时候能放他出去。
“……是那位公子让你来的吗?”
“不是不是,不是他说想要见你!”
拒霜将那个孩子抱起,放在双膝上,温柔地抚摸着她的脑袋。千百年前,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摸着她的头,用沙哑并不柔和的嗓音哄她入睡。
只是太久了,久到再回忆起,她甚至不确定母亲是否真的做过这个动作。
母亲是腾蛇族的族长,大多数时间,她都不苟言笑,不知爱分给了谁。拒霜从小很乖,很听话,她努力迎合母亲的希冀,成为腾蛇族的最强,成为新的族长。
只是一开始,就连玄纪都没有出生的一开始,拒霜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经历:她挂在篱笆墙外的牌子并不是最初的,后来被她偷偷换掉了。那块牌子本应该是块木牌,画着天空、云彩、无垠山脉的木牌。
没错,玄纪的木牌当初其实是仿照那一块画上去的;正是因为他听说了木牌的故事,才有了后面走出蟠龙洞的经历。
拒霜并未向任何人提起过,她才是那个怂恿玄纪偷偷跑出去的家伙。
拒霜不那么喜欢玄纪,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留下这孩子,唯一能想到的理由,就是她做得不够好,让母亲失望了。而疏于沟通的母女也从未真正谈过这个问题,嫉妒,恐惧,拒霜迫切地需要确保这个孩子不会威胁她在母亲心里的位置。即便那是她弟弟。
腾蛇有亲情,但无道义可言。她没有直接把玄纪吞进肚子,也是碍于不好交代。至于对方还能死里逃生,只能说他命大。
也许是因为在那之后玄纪地位一落千丈,拒霜放下了对他的戒备。久而久之,竟然真的把这个孩子当成家人了。
那块属于拒霜的木牌被她永远丢弃了,随之遗失在永恒中的,还有一个孩子天生的好奇和渴望。她不希望有谁会知道,自己也曾经幻想过外面的天空;她更害怕让别人发现,腾蛇族的族长,其实内心无比想要逃离这个种族。
玄纪回来了,是一个外面的家伙带回来的——“欲念之神”,她听见母亲这样称呼那一位。据说那是一位主神,是“真正的神明”,拥有无穷无尽的力量。但神明并不如强者那般高傲,反而充满了亲和,对当时还缩着身子躲在母亲身后的她说:
“我觉着,你这孩子,心里有一团火。”
神明的眼眸灿如群星,将她那团小小的火勾了出来。
再见到神明,已是数百年后。神明的容貌早已更换,但每次看向自己,那对眼眸中总是住着一条星河。拒霜表面上对她恭敬,言语间又偷偷想去冒犯她一下。欲念之神是大度的,她看拒霜就像看小孩子,纵容对方的任性和得寸进尺。最重要的是,她从不要求拒霜维持一个“族长”的尊严。
“我当然可以保护腾蛇族。但相应地……我需要收取代价。”
欲念之神的代价真的很高,但拒霜几乎不能拒绝。她比其他同胞更清楚战线蔓延到了哪里,更明白铡刀就架在腾蛇的脖子上。欲念之神向她索要魄龙珠,除此之外,还要将禁制移入她体内。
拒霜吓坏了,哀求神明不要夺走她的力量。没有力量,她不会在这个位置上待很久。
她在对方怀中哭得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就连冷下脸来的神明也不得不叹了口气。最终,神明摸了摸她的头,说这个代价可以让亲近的族人代偿,只要对方同意。
拒霜立刻就想到了玄纪。她想什么,神明清楚得很——然而神明却坦然自若,甚至主动向她建议,将代价包装成献祭,让玄纪来承受。
拒霜有些惶恐,这不是一个族长该做的事。可是,没关系;只要看着神明的眼睛,看见神明对自己微笑,她就知道无论自己做什么都会得到神的支持。
那不是支持——那是不在乎,其实她也明白。只是那又如何?
神会理解我,神会祝福我。
我即是神旨,我即是……正确。
……
不知不觉间,她已行至牢狱的门口。一架铁栅栏横在姐弟中间,无论从哪一边看去,都像是对方被困在笼中。
“姐姐?”
玄纪长得很像母亲,比自己还要像一点,令她不爽。
“我记得现在是洞天的夜间吧?你终于愿意见我了吗?”
“……青尘君,我只是想问问你那颗魄龙珠。”
“是假的。”几乎没有犹豫,玄纪就承认了。
果然。
“但是,我确实是从你那里偷过来的——只不过是千年前我离开的时候。”他顿了顿,露出浅浅的笑容。“……你把魄龙珠当成代价,交给欲念之神了,对吗?就在那个时候。”
“这很正确,没什么的。不用……露出那个表情。”
“你知道了多少?”拒霜厉声问。
“并不很多,有些事,我只是猜测,没有办法求证。”
也对,他也不是傻子。就算当时想不明白,一千年,怎么都想明白了。
“我听说你来的目的了。”拒霜闭上眼。“那个禁制还未成形,有办法祛除,只是……需要我的血和魄龙珠融合。我会给你一袋血,至于魄龙珠,你自己找那位神明想办法吧。”
“姐姐!”
玄纪出声叫住了她。他拿出一个东西,贴在栅栏上,像姐弟俩小时候那样仰视着自己:
“还有这个。我想和你说的,还有这个。”
那是一块非常老旧的木牌。拒霜立刻就知道上面画着什么——自己,和外面的世界。
她终于正视玄纪的双眼,尽管自己的眼中并没有想象的惊喜,或者留恋,或者别的什么。她没想过自己丢掉的东西,会被弟弟收起来。
“……外面,好玩吗?”
半晌,她微微颤抖着问。玄纪第一次跑出去,他也曾这么问过自己。那时拒霜想要骗他犯错,便将自己看到的东西描绘得天花乱坠;小小的玄纪听了两眼放光。
“你记得吗,以前我跑出去之前,和你说的话。”
被天马行空所诱惑的玄纪踏上了离开的道路。但他临走之前,却信誓旦旦地对谎称自己无法离开的拒霜承诺,如果外面的世界真有那么好,自己会回来把她也带走。
“我回来了,姐姐。外面不安全,但很有趣;什么都很自由,所以我回来,想让你也出去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