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0

    漫天尘沙如暴雨般冲刷着狼群,数十只尸狼围聚在客楼大厅,狼吞虎咽地分食着满地残肢碎肉,全然没注意到门边几道黑影忽闪而过。

    苏合身边的住客在一阵惊悸中爬上楼梯,余光瞟向远处走廊,颤声道:“刚刚那头狼……”

    “你是来看热闹的还是来杀狼的。”苏合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赶紧走。”

    住客踉跄着上阶两步,那令人反胃的咀嚼声乘着冷风冲荡在耳边,他脸色发青,不忍再看,混乱地跑上三楼。

    “身后还有人吗?”

    守卫见几人过来,往后扫了眼,神色瞬变:“我们家公子呢?”

    候在一旁的黑衣人沉下脸,“少主在哪?”

    “他们……”住客意识到自己死里逃生后,那道绷紧的弦顿时一松,也顾不得满地污臭泥浆,瘫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他们被之前撞门的那只头狼给挡住了,你们少主恐怕……”

    话未说完,楼下狼群忽然无端躁动起来。众人脸色一变,顺着木栏往下望,只见远处沙雾中隐约出现几道人影,正合力拖动变形的大门,尖锐的“咯吱”响动在一片模糊的吞咽声中显得尤为突兀。

    尸狼舔掉嘴边血沫,警告似的粗吼一声,下一刻,猛然暴起冲向缓慢关合的大门——然而就在将要临近时,猝不及防被迎面挥来的火剑削掉了耳朵。

    “大门要关上了!”郑溪转头一扫身后,说:“我们留在这的人太多了,必须马上引燃这些火油桶,不然它们很快会通过气味发现我们。”

    “公子和少主还在下面,”守卫抹了把脸,焦灼地走了两步,道:“再等等……”

    群狼似是意识到情况反常,皆停下进食,慢慢向大门方向聚拢。最前排的尸狼被胡乱挥砍的火剑逼退数步,只能躲在阴暗处恶狠狠地盯着他们。

    眼看着光线一点点变暗,周围住客也开始莫名不安起来,同身边人低声窃语。郑溪皱了下眉,跟守卫道:“下面的狼群已经被激怒了,这些东西睚眦必报,若是发现了我们,我们很难再逃出去。”

    “再等一会,”守卫看向下面,后颈渗出的冷汗浸湿了衣领,“他们应该马上就会回来,我们再……”

    “你没听到他刚刚说了什么?”郑溪指着瘫坐在地上的住客,“他们被头狼截住了路,回不来了!”

    计划又接二连三出现变故,自家公子又突然行踪不明,守卫本就心烦意乱,再看到郑溪顶着自己兄弟的脸,当即失控地攥住郑溪前领,暴怒道:“大门还没关上,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迫不及待看着我们家公子出事……”

    一直站在旁边沉默不语的陈晔突然抽出长剑,剑尖遥指守卫侧颈。

    苏合:“你……”

    剩下几个黑衣人和守卫立时拔刀,剑拔弩张的气氛一触即发。躲在周围的住客后退两步,手按身侧佩剑,惊恐又茫然地看着他们。

    守卫看着郑溪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狠声骂了句脏话,松开手后退两步,重重搓了把脸让自己清醒点。

    这群人已经连续和狼群厮杀数个时辰,体力的透支和心理上的折磨让他们神经紧绷到了极致,仿佛脚下的火油般,只需一点零星火花,就能让他们的理智瞬间决堤。

    “冷静点,现在不是起内讧的时候。”郑溪捂着脖颈,强忍住低咳,冷淡道:“不管是老板还是叶少主,在进入这栋客楼前就说过,大门一旦关上,无论下面还有没有幸存的活人,都必须引燃火油桶。”

    守卫目光落在楼下在风沙里攒动的狼影,闭上眼睛,片刻后沉声道:“龙潭镖局的各位应该已经摆平了楼下那几只畜生,先带其他人撤离……”

    大门划过青砖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你和我在这里等着,”守卫睁开眼睛,拎着郑溪沾满鲜血的外袍,一字一句清晰地说:“直到第一只狼踏上三楼,跑到你我眼前时,我会亲自引燃火油桶。”

    昏黄的冷光一点一点被黑暗蚕食,低空飞旋的尘沙仿佛瞬间被抽走了灵魂般,坠落在地。群狼暴怒的粗喘在阴暗的角落里震动着尘埃,就在下一刻——

    砰!

    两扇大门重重关合,黑暗彻底吞噬一切。远处那些如怨鬼尖啸的狼嗥,仿佛跨越了生死与时间的天堑,模糊地回荡在宴离淮的耳畔。

    幼年那段血腥过往在一片幽暗中清晰重现,画面是那样的真实,痛嚎、尖叫、鲜血、犬吠,它们混杂成撕心裂肺的声音不断撕扯着耳膜,又像是从四面八方席卷而来的狂浪,迅速打湿他的脚腕,淹没他的肩膀,把这副羸弱瘦小的身体沉进血海深处。

    宴离淮捂着心口,剧烈喘息,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怪诞,犬舍半开的门、房间被砸穿的门……恶狗枯瘦的身体、尸狼半腐的脊背,画面不断重叠变换,宴离淮扶着门框,勉强走了两步。

    “快走!”

    他透过那道缝隙见证着多年前的惨剧再次重演。

    “别进来……快去叫你父亲——”

    他看到了恶狗的犬牙逼近他阿娘的肩膀。

    “小淮!”

    阿娘的声音在嘈杂的狗叫下是那么的模糊。

    “关上门,它们会跑去伤害别人——”

    它们为什么会突然从笼子里跑出来?

    它们为什么要去伤害别人?

    明明阿娘对它们那么好。

    当年怎么也想不清楚的疑问在脑海里不断撕扯碰撞,他僵在原地,怔怔地看着恶狗扑咬她的母亲,那痛苦的哭喊声仿佛哽在了喉咙里,他颤抖地抬起手,却怎么也迈不开脚步。

    恐惧。

    无尽的恐惧。

    鲜血迸溅在他的衣摆,他低下头,看到的却是一截血肉模糊的断臂。

    他看着破袖上的图案,那是阿娘身边的婢女。

    “……淮,走啊——”

    噗呲——!

    浓血滚溅在半空,叶星用力拔出插进尸狼左眼的短匕,顾不上狼爪刺穿肩膀的剧痛,利落捅进它血肉脱落的侧脸。

    尸狼痛喘一声,甩了甩脑袋,再次张口朝叶星咬去。

    叶星偏头躲开垂落下来的粘液,在胡乱咬合的獠牙下果断放弃短匕,伸手去够摔在远处的弯刀。

    “……”她看着自己不住微颤的手臂,再次忍不住骂了句脏话,烦躁地闭了闭眼睛。

    我为什么要救他?

    血腥激烈冲撞着所有感官,宴离淮好似被钉在了原地。溅在手上的热血灼烧着他的皮肤,浓重的血腥充斥在他的鼻腔,连带着喉咙里都仿佛被灌满了血。

    鲜血。尸体。恶狗。

    我救不了任何人。

    他想要大哭,想要大吼,想要从犬牙下救出阿娘,救出所有人,想要拿着剑杀了那些该死的狗。

    杀了宴知洲。

    叶星用颤抖的指尖勾起刀柄,弯刀短暂弹起又落地,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

    哐当。

    那声音破空而来,犹如砸开四周血色冰墙的巨石,多年后的宴离淮与那幼小的孩童站在一处,矮小的身体迅速长高,消瘦单薄的肩膀也变得宽阔虬实。他垂眸看着眼前血肉飞溅的一切,眼中只剩下麻木到极点的冷漠。

    ——“世子既然没亲眼见过乌洛部驭兽狩猎的场面,是怎么在乌洛部的基础上改造它们的?”

    不,他其实已经见识过乌洛部驭兽狩猎的样子了。

    阿娘和庄子里十几口人便是他“推演”中的牺牲品。

    杀了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血泊里的阿娘。

    杀了宴知洲。

    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翻转。那一声声刺耳的犬叫变成了低弱的狼嗥,浑身是血的阿娘慢慢隐归在记忆深处,那些断臂残肢也变成了住客们早已僵硬的身体。

    杀了那些疯狗。

    所有光怪陆离的画面尽数消散,头狼鲜血淋漓的身躯映在宴离淮微微收缩的瞳孔里,他目光一寸一寸僵硬地下移,看向身受重伤的叶星。

    和幼年时做出了截然不同的选择,宴离淮推开房门,捡起尸体边的长剑,大步走向头狼。

    与此同时,叶星终于握住刀柄,转头的同时用尽全力砍向头狼——

    噗呲!

    刀剑近乎在同一时间刺穿了尸狼的脑袋,伴着一声凄厉的嚎叫,黑血如瀑布般从伤口狂喷飞溅,叶星抬臂护住脸,忽觉压在身上的重量陡然一轻。

    她艰难地撑地靠坐在墙边,还未等看清周围,一股腥甜漫上喉管,她捂嘴呛咳不止。

    刀锋切肉的黏腻声响隐约传至耳畔,叶星蹙了下眉,侧头看向倒地抽搐的头狼,瞳仁微微一颤。

    宴离淮居高临下地看着低呜挣扎的头狼,高举手中长剑,接着毫不犹豫地顺劈落下,肉碎在锋刃间争先跳出粘湿的狼毛,附着在宴离淮的衣袖上。

    头狼剧烈的挣扎在数十次劈砍后开始变得疲乏无力,不知过了多久,它终于连声音也发不出来,落在身上的长剑仿佛并不希望它死得太快,只深捅进那些无关紧要的部位。

    “宴……”叶星张了张口,才发觉自己的声音嘶哑到近乎听不出字音。

    头狼身下的血迅速蔓延到房间各个角落,成了一方黑血池,只有那胸口微弱的起伏证明它还活着。

    叶星疲惫地蹭掉颊边鲜血,“宴离淮……”

    宴离淮手中长剑顿在半空。

    屋内气氛诡异地陷入静止。

    他慢慢转过脸,血珠沿着他的下颌一路划过,又被他沾满鲜血的手背蹭去。他在幽暗里轻轻牵动起嘴角,露出如往常一样散漫从容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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