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

    时间仿佛在黑暗中被无限拉长,一时谁也没再说话。

    楼下的尸狼还在不断撞击着大门,一声声震响宛如丧钟般冲荡着客楼每一处角落。

    叶星背倚着墙边,偏头望向宴离淮。纠缠着腥腐的尘埃在两人之间浮荡,像是浓黑的雾,让她看不太清他的面容。

    长久的沉默里,叶星的声音忽然响起。

    “……沉洛给我的话本子里曾讲过,”她目光落在尸狼头顶的长剑上,说:“这种时候,我应该告诉你‘一切都过去了’,或是‘一切都会好起来’之类的话。”

    悬而未落的锋刃微微晃动,宴离淮侧过头,溅在颊边的黑血盖住了那颗小痣,他眼底浮起笑意,问:“你要安慰我吗?”

    叶星按着左肩伤口,“楼下尸狼环伺,火油桶随时都会被引燃,我们现在又被困在了二楼……”

    叶星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平淡,她不知该如何去共情那段她朦胧猜到的惨剧,她像一个渴求知识的学生,在话本中寻找正确答案。

    但很显然,那些情深意切的话本完全不适用眼下的情况。

    叶星止住了话。

    宴离淮在阴影里与她对视,鲜血沿着衣摆缓缓坠落,“那你想抱抱我吗?”

    叶星收回目光,静了片刻,说:“有那么一点。”

    利刃无声落下,微不足道的惨嚎转瞬被楼下的重响彻底掩埋。

    叶星耳边听着那由远及近的脚步声,她在黑暗里眨了下眼,看着那高大的身影半跪在她身侧,然后像个局促的小孩子似的,小心翼翼地避开伤口,轻轻抱住了她。

    叶星将下巴搭在宴离淮的肩上,那冰冷坚硬的怀抱是那么的熟悉,她望着前方无尽黑暗,恍惚间想起了年少时常去的那片荒林。

    宴离淮总是会出现在那里,出现在她从练武场回到寝所的必经之路上,斜倚在树边,有时会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手里的柳枝,有时会托着本医书看得认真,但大多时候只是望着远处发呆。

    那里是他和师兄师姐经常相聚的地方。

    但最后活下来的只剩他自己了。

    那时,叶星觉得宴离淮很奇怪。

    没人会缅怀已经死去的训练者,他们只是被集中丢弃的傀儡。

    一周之后,不会再有人记得死者的名字,半个月之后,他们在其他训练者的眼中只是一具面目模糊的飘影,穿着同一件黑衣,拿着差不多的长剑,在训练者的脑海中一闪而过,然后彻底消失。

    死亡是南阳王府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事。

    但宴离淮不仅怀念死者,还会在她从练武场回来时,主动走过去抱一抱她。

    和他平日乖张的行事风格完全不同,他的动作和现在一样克制小心,双手避开她的伤处,轻拍着她紧绷的脊背,像是一个无声的安抚。

    那时的叶星和现在一样没什么表情。

    她并不需要什么安慰,她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很难过。而且,明明宴离淮看起来比她更悲伤。

    但出奇的是,当时的叶星并没有推开他,只是任由他短暂地拥抱一下,然后回到寝所,和往常一样练武、吃饭、睡觉,永远不会再想起白日里那短暂的拥抱。

    有太多事情需要去谋划,实现计划的前提是在一次次厮杀中活下来,那个短暂的拥抱只占据着她所有过往里最不起眼的一角。

    后来,他们在这场同龄人之间相互残杀的试炼中活到了最后,倒在剑下的尸骨成为了他们脚下的路,他们在血泥构筑的炼狱里一起长大。

    那个当初比她还要矮半个头的孩子,很快变得和她一样高。

    她在每一次拥抱中开始感受到那消瘦单薄的肩颈慢慢变得结实精悍。当她第一次主动抱住他的肩膀时,才意识到她救下的那个小孩已经比她还要高了。

    叶星其实一点也想不通,为什么宴离淮要堵在她回去的路上,一等就是几个时辰,只为了短暂地抱她一下。

    也许是为了寻找失去朋友后的慰藉。也许只是单纯地表达一下他对她的关心,毕竟是她亲手救了他,他的情感那么丰富,一定有良心这种东西……

    也许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原因,但这都不重要了。

    他们一起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在那段看不到希望的日子里惺惺相惜。他们迫切地想要逃离牢笼,摆脱世子的阴影,所以即便在重逢后,谁也没再过多提起王府里那些过往。

    他们心照不宣地觉得,关于南阳王府的一切都像是诅咒。

    只是当叶星偶尔会想起那些尘封太久的往事时,回头一看,只有宴离淮还在她的身边。

    叶星收回思绪,慢慢抬起没受伤的右手,学着宴离淮的样子,轻轻拍了拍他绷紧的脊背。

    然后,她听到宴离淮低声说:“我只有你了。”

    叶星的手略微一顿,继而不动声色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说:“看来话本子里的故事并不适用我们。”

    宴离淮笑起来,说:“我们的故事要比话本里的更精彩。”

    震耳的撞响混杂着焦躁的狼嗥不断冲击着耳膜,叶星抬眸看了眼周围,轻哂道:“到处都是血和尸体,像是怪奇话本里才有的场面。”

    “我们在尸堆里相拥,”宴离淮用额头贴着她的额头,说:“这简直是值得一生铭记的珍贵回忆。”

    “独一无二的代价是有风险的,”叶星抬指略微推开宴离淮,然后伸手去扯腰侧锦囊,说:“如果我们没办法在火油桶爆燃前离开这里,你短暂的一生就要戛然而止了。”

    她动作略微一顿,然后补充了句:“也是你这辈子最后一次抱别人了。”

    宴离淮诧异地挑了下眉,笑起来:“这算是情话吗?”

    “或者有另外一种意思。”叶星从锦囊里抽出药瓶,用拇指挑开瓶盖,吞了解药后,才平静地道:“死前遗言。”

    “别那么悲观。”宴离淮用没沾血的手揉了揉叶星的脑袋,说:“起码我们还有好消息。”

    他指了指被钉在地上的尸狼,说:“我们杀了那群尸狼的头领,它们现在群龙无首,只知道要撞门逃出去。”他朝叶星伸出手,说:“我们可以趁它们还没发现我们的时候离开这里。”

    叶星拉住他的手,从地上站起来,抬眸看了他一眼,“我猜,你接下来要说坏消息了。”

    客楼外的厮杀声逐渐增大,甚至隐约盖过了撞击大门的闷响,这声音仿佛溅进油锅里的水滴,楼下的狼群霎时爆发出暴怒的长嗥,不顾一切地开始冲撞大门。

    “……大门坚持不了多长时间了。”叶星皱了下眉,“上面的人在等我们。”

    话音刚落,叶星倏地看向门边,她微微眯起眼睛,感知危险的神经在刹那间绷紧,她拉着宴离淮迅速靠在墙壁一侧。

    宴离淮背倚着墙边,偏头看着那破损的木门,压低声音说:“……这就是我要说的坏消息。”

    狼嗥声、撞门声、喊杀声,所有声音都混杂在了一起,变成了刺痛耳膜的嗡鸣。

    “……只有一只。”叶星抬手扶住腰后刀柄,说:“它也许是来找这只头狼的。”

    宴离淮看着叶星的头顶,说:“又或许,只是单纯的出来觅食。”

    这座客楼早已被狼群弄得一片狼藉,破损的木栏如饱经风霜的柳枝般悬挂在半空,随着尸狼走动掀起的尘风,发出诡异的“咯吱”声响。

    尸狼低嗅着地面,狼爪踩着支离破碎的尸体,朝走廊拐角处走去。

    叶星再次偏头扫了眼四周。

    这间房远比其他房间要混乱得多,房内陈设近乎被砸得认不出原貌,唯一一扇窗户也被倾倒的木柜牢牢挡住,只有一圈昏黄的光晕在木柜边角微弱闪烁。

    她闭了闭眼,冷声道:“窗户被挡住了,我们没办法从二楼跳下去。”

    “好消息是,”宴离淮手握腰侧勾爪,说:“这间屋子的血腥味远比其他地方更浓,这东西可以掩盖我们……”

    不远处火油桶倒地声响传来,两人同时止住了话。

    尸狼无意碰翻的火油桶缓慢地向前滚动,它似是找到了什么乐趣,微微歪着脑袋,迈步去追火油桶。

    油桶滚动的声音由远及近,叶星和宴离淮对视了一眼,不约而同放轻呼吸。

    尸狼两步追上火油桶,用脑袋一拱——火油桶压根承受不住这种巨力,直接碾压着旁边的碎肉,转着圈从破损的木栏口飞了出去。

    砰!

    楼下被火油溅了满身的尸狼抬起头,恶狠地冲它低吼一声,接着仿佛注意到了什么,呲了呲獠牙,朝木梯方向奔去。

    此时低空扔物的尸狼就停在门边,距离叶星只有一墙之隔。

    它看了眼同类,似乎并不太感兴趣,又四处嗅了嗅。

    叶星听着那黏腻的呼吸声,反手握紧刀柄。

    浓烈的血腥味从房门破碎的缺口飘荡弥漫,尸狼用猩红的瞳孔瞥了房门一眼,随即又很快被倒在门边的火油桶吸引。

    叶星听着火油桶滚远的声音,无声呼出口气,说:“它们走远了,我们得赶紧走,这些尸狼很快就会放弃撞门出来觅食。”

    房门被无声推开,宴离淮跟在叶星身后,说:“我们随便找个有窗户的房间……”

    宴离淮的声音猝然一止。

    方才追逐火油桶的尸狼早已不知所踪,油桶滚动的声响渐行渐远。

    叶星看着被阴影牢牢覆盖的走廊尽头,危险地眯起了眼睛。

    画面仿佛在此刻无限放缓。

    二楼走廊尽头的尸狼恰好从阴影中走出,尖利的獠牙在黑暗中闪着明灭血光。

    叶星余光一扫,远处楼梯上的另一头尸狼并未去看二楼的景象,而是直奔三楼而去。

    同一时刻,宴离淮已经松开勾爪,伸手去抓叶星。

    叶星后退一步,后背撞上宴离淮的胸膛。

    阴影中的尸狼挠动前爪,前身微弓。

    木梯上的尸狼已经登上三楼,阴影中只露出一点尾巴。

    宴离淮猛然转头,剧烈收缩的瞳孔里倒映着从半空坠落的零星火光,右手紧按叶星肩膀。

    客楼里嘈杂的声音在瞬间静止。

    叶星前方的尸狼前身暴起,高抬的狼爪停顿在半空。

    被点燃的木棍落地发出轻响。

    紧接着——

    轰!

    叶星的眼底瞬间被烈火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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