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

    二月初七,万物抽芽,迷濛细雨扰醒了延绵青山,春雷隆隆混杂着马蹄踏踏,一队望不见尽头的人马行在蜿蜒山谷间。

    那些是锦阳军府的府兵,朝廷讨伐北疆已有半月,兵部奉敕下达符契至大齐各地的军府,成群士兵纷纷丢下手里的耕犁,跋涉前往北境,以支援疆场。

    池梧站在庭前,望着山野处的行队不知觉走了神,斧头下的柴木被劈得歪歪斜斜。

    一个栗凿狠狠砸在他脑袋上,池梧吃痛捂住头,见葛末殚背手站在他跟前。

    老头子刚刚耍完套五禽戏,□□的上身悬着条汗巾,精神强健。他看着他:“小子劈柴又偷懒。”

    青年垂了头,双手交叠,高大身躯绷紧。

    葛末殚顺着他适才的方向望去,扭过头,似笑非笑看着他。

    “想参军?”

    池梧没说话。

    自打锦阳那摊子事结束后,公主便给了好些银钱将他放了,忽然大仇得报,又平白拥有了万贯家产,他一时心间空落落的,不知何去何从。

    再去漕运码头扛货?

    先前卖力是为了攒银子买家宅,如今那两兄妹不在了,他孤只单影住着也没甚意思。

    四福子那小贼居然不知何时讨到了媳妇,笑着邀他去家里喝喜酒。

    推盏谈笑间,四福子媳妇熟稔地要为他介绍姑娘,他顿了顿,随后缓缓拒绝。

    这档子迟疑被对方看作了腼腆,她接着游说道:“池大哥一表人才又年富有为,娶了妻再生几个胖娃娃,娘子孩儿热炕头,日子过得岂不更有滋味?我那小妹……”

    对方仍旧沉浸地说着,池梧却逃似的拨开人群,离开了鼓乐喧天屋子。

    一表人才。

    他苦涩牵起嘴角,抚了抚脸上狰狞的刀疤。

    那天夜里,他提着壶好酒,又独身跑到漆寂山头,靠着李柄李希莳的坟碑看星星。

    山下传来府兵操练骑射的声响,漠北战事吃紧,各州县都抓紧着练兵。火把如炬,将士们唱着大角歌,如雷步伐杂着鼓乐,激昂声引得环山的树影沙沙。

    人间的火光纷扰,竟将夜空漫天星斗比了下去。

    池梧莫名忆起李柄当初同自己说的话。

    “池梧,大丈夫偷苟当个脚夫算什么本事?”

    “那你说该干什么。”

    少年半倚着长缨枪,面上黥字被暮色阴影洇开,他半开玩笑道:“自是跟着我干,捐躯赴沙场,护民,封侯,赢功名。”

    他一拳嬉笑着砸在对方胸膛:“就你这孱鸡,老子跟着你?还不如单干!”

    “单干?你如此惧死,若无我拉着,怕是届时大军压阵,会吓得屁滚尿油做逃兵,传回锦阳让希莳看笑话。”

    ……

    旷野寂寥。

    音容宛在,可故人却成了两座无温冰冷的坟茔,长绝不得再见。

    池梧缓缓抬起了头,自己饮口酒,又给坟前土堆倒一口,反反复复,直至酒囊快见底,他才晕乎乎站起。

    恍惚间,一个念头忽闪过心田,似沸水嚣叫着冲破欲将爆裂的鬲炉。

    他想自己应当是醉了。

    池梧望着星子,将囊中最后口酒饮尽,瞳孔中的碎光却异常强烈。

    他要参军。

    参军。护民,封侯,赢功名。

    *

    葛末殚将手中信物交予面前青年,负手道:“拿这张举荐信去寻锦阳折冲府都尉,让吾三子给你调个火长历练历练。沙场总是危境蕴机遇,往后之路要如何走,还得看你。”

    雀三目光小心逡巡:“老爷,任折冲府的是六公子,而非三公子。”

    葛末殚捋须的手凝滞住,随即尴尬改口:“六子……哈哈六子。”

    青年感激十分,连忙单膝跪地:“多谢葛老提携之恩。”

    对方却摆手缓悠悠离开:“举手之助。”言罢叹口怅郁长气边走边道:“生如此多的孩儿都未曾归来几次看望我这白发老翁,也就个你时常替我砍柴育花了……”

    葛末殚口上虽说如此,其实并不全尽然。

    他归隐锦阳,平日甚少出户。有许多慕名远来之宾登门拜访,偶尔聊及治兵军法,池梧亦会时不时插一两句见解,角度新奇想法灵活,一些独创的诡招军阵甚至闻所未闻。

    后生既可畏。

    顺水给个人情,也未尝不可。他想。

    葛末殚平静望着池梧离去的身影,直至人全然消失在门扉拐角。

    *

    与此同时。

    庞大长安城双阙蛰伏在氤氲薄雾里,遥遥只得眺见淡色的飞檐翼角。

    城壕夹岸柳色新绿,一人翻下高马,风吹起褐麻粗衣,他摘下裹头青巾,拂抖番里头的尘沙,拐着脚,一浅一深往城内走去。

    市坊热闹,宽长街道上的百姓都纷纷让道排开,举着脑袋张望。

    一辆囚车缓缓驶出人群,佩刀戴甲的禁军寸步不离地守在囚车旁侧。

    无数烂瓜腐菜被周遭百姓凑热闹般投扔上囚车,车内两人华衣狼藉,身上大小鞭痕经久散出的脓臭,令人作呕。

    宋怀敛哆嗦着遮挡砸向自己的菜皮,麻木的目光触到人群中某个熟悉身影后,他眼眸里血丝骤然腾起。

    宋怀玉?

    他怎么回来了。

    无数个设想猜测在宋怀敛心里扩散开。

    当年父亲故去,他与怀忠为了独占父亲那份极丰家产,随便寻了个罪名将宋怀玉逐出家门,从此万千财富无人拘束,兄弟俩过了好一段时间放荡奢靡,掷金如土的日子。

    至于流离在外的宋怀玉孰生孰死,又与他们有何干?

    只可惜花无百日红,宋三理生前罪证被人检举,朝廷派禁军将宋府上下查抄了个干净,宋怀敛宋怀忠黥面为犯,发配至北疆,流放三千里。

    如今他们凄苦落魄,而宋怀玉却特意赶回观望他们的笑话?

    也是,他当初便纳闷,偌大家产,自己这个族弟为何争都不争,甚至宁可背负被污蔑之罪名都要远走它乡。

    宋怀玉定是提前知晓了什么。

    毕竟他的族弟,昔日在长安,可没少大摆筵席宴请结交那些高官公爵。

    想到此,宋怀敛的拳头都将乎被握碎了。

    他怒忿看着宋怀玉,恨不得剜其肉,饮其血。

    *

    宋怀玉就这么驱马跟在流放囚车后头,走走停停。

    转眼过去三日。

    沿途经过绥州,裴行祐恰好在此地办公务,闻得消息,特来小聚相送。

    青年扯下掩面巾,皲裂风霜的脸与微跛的脚令裴行祐一愣。

    宋怀玉无谓笑笑,环视周遭自顾自坐下:“听闻裴兄近来颇得圣眷,短短数月便屡被擢拔,今已官至正四品,怀玉当真是艳羡。”

    裴行祐摇头,为他斟碗茶:“不过是背倚泰山,攀附于旁人的一株青藤罢了,青云谷底,全在他人一念之间。”

    宋怀玉闻言敛眼扬唇,小心饮口茶,左腿却止不住地忽然抖动起来,他连忙放下茶碗,双手并桌腿狠狠抵住桌腿。

    裴行祐想要帮忙,被他抬手隔开。

    剧烈抖动激起不小声响,茶馆内客人皆众目睽睽到这桌来。

    许久过去,宋怀玉才逐渐平复,他朝裴行祐讪笑,无奈道:“先前为谋生去北境做买卖,为些本钱跟匈奴人较真,差些被打个半死,腿跛了,天气稍潮便止不住地抖,怎都治不好。”

    裴行祐默然,半晌开口:“我在大内有一熟识的御医……”

    宋怀玉摆手摇头:“不必,我不会在关中久留。”

    面对裴行祐诧异的神色,他将头偏向支窗外的府衙,淡淡道:“宋家被查抄了,我跟着……一路看看,万一他们被看押流放的禁军欺负,我也好送个药。”

    这下裴行祐眸底讶然更甚了,宋怀玉轻轻弯唇:“我知你不解。”

    “当初捏造黑白将我逐出家门的人是他们,如今为何还要回来?”

    “我也不想,可他们毕竟是伯父之子,”宋怀玉说着,眼中怅惘:“伯父于我有恩,又死于非命,若在天有灵,定是不想看到我们兄弟阋墙的。”

    “他们流放北境,我恰好在那里做生意,若能搭把手,自然会帮,他们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我问心无愧于伯父,便好。”

    博山炉内燃香逐渐殆尽,待茶过三盏,宋怀玉也该动身上路了。

    他重覆起头巾,与裴行祐一同走出茶楼。

    临行前,裴行祐给了他枚信物:“若是有困难,给我写封信,不必强撑。”

    宋怀玉倒是没拒绝,将东西收进衣襟。

    他露在外头的桃花眼颤了颤,似想说些甚,又没说。身后是熙攘的人潮,他顿滞少许,迟疑拧了拧破旧素衣。

    “春娘……在长安还好么。”

    裴行祐回:“她的铺子关了,自去年来,长安没再见过她。”

    “哦……”

    宋怀玉失望呢喃出声,眼眸微光遽失。

    他勒马转身,朝裴行祐最后道了句再会后,人影就如水般,彻底湮没在市井人群中。

    裴行祐目送完人,扭身回茶楼。

    李小蛮即刻将信筒递上,道:“邵大人的信,说长安有急事,要您即刻回去。”

    裴行祐打开信筒,待将上头墨字细细读完后,剑眉缓缓扭起。

    他迅即起身:“备马,日暮前赶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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