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却未见有怒，眸似平潭，淡淡道：“淑嫔伤怀过度，曹怀，将人扶回翠梧宫。”
曹怀躬身称是，随后一计眼色，便有三四个宫侍，将面若死灰的淑嫔架了下去。
*
风萧起，将翠梧宫后的苍苍竹群压得伏斜倾倒。
司竹快步出宫，搀扶住将近失力的淑嫔：“娘娘。”
淑嫔别开她，跌撞朝院内走去：“尚柔，本宫要看看本宫的尚柔……”
话音未落，司竹便已“扑通”跪在淑嫔身前，言语苦涩：“大公主适才已被皇后宫内的人接走，说是……要指教礼节，以便往后和亲。”
啪！
司竹说完，面上便实实挨了一掌。
淑嫔站得虚浮，风将她臂弯残破的披帛吹得将近飞起，她摇头，眼里濛暗：“本宫离开不过两时辰，你连个人都守不住。”
“当真是无用。”
司竹面色惶遽，连连磕头求饶道：“娘娘饶命，皇后执掌六宫，奴实是不敢违逆啊娘娘！”
淑嫔望向斑黄竹林，似在自嘲：“是啊，不怪你。”
“怪我。”
“母族势微，偏又心孤气傲，不肯与徐家沆瀣一气，”她擦去湿泪，目中颤动：“竟是连孩儿，都护不住。”
“这宫中的一花一木，吐纳生息，原来早就在暗中注明了价钱。是我总心存侥幸，觉得祸不及自身，才导致今日下场。”
她轻轻摇头苦笑：“人微言轻，便是说上再多的话，也算不上话的。”
初入宫闱，她也曾想过郎情妾意，后宫和睦顺遂。
可如今，她连自己的唯一，都要守不住了。
司竹忽然跪步上前，攥住淑嫔衣摆，抬头：“华，华阳公主！娘娘与姚娘娘向来交好，奴去恳求公主，公主定会为娘娘，好好劝说陛下的……”
淑嫔沉寂眼中闪过丝微光，她似抓到救命稻草般喃喃自语：“对，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若是自愿悔婚，那我的尚柔，就不用嫁至匈奴了。”
司竹奋力点头。
淑嫔握住司竹的手，力大将近嵌进掌肉中：“我出不得宫，你，带上符牌，快去将公主请进宫来。尚柔的生死，便全仰靠你了。”
司竹垂泪磕头：“娘娘放心。”
言罢起身便往院外跑去。
*
裴府。
王绢出了外院，看着院中洒扫丫鬟道：“这石灯脚下最易滋生死蛾，你们需清理仔细了。”
丫鬟们垂头称是。
一个丫鬟凑上来，看了眼紧闭的朱漆大门。
“王娘子，那位自称是大内女使的人还候在外头，看着模样悲惨，真不用回禀大人与公主么？”
王绢冷瞥眼她，不屑笑笑：“宫里出来的姑姑，怎可能连副辇轿都不配，通身衣裳还如此的素朴，只怕又是倾慕大人的女子为见上大人一面，寻的借口罢了。”
“不必理会。”说完只身朝内里走去。
待她走后，丫鬟踮了脚尖还想往门檐外望，却被瑟瑟冷风吹得指尖一颤，只得叹口气，重新拾起扫帚来。
……
王绢抱着大束丹桂，穿越曲廊，走进里院。
天色渐暗，内室里烛火明亮，层层珠箔透出华光，依稀能看到里间的两人，女子坐着，男子站着。
她挑起了珠帘。
公主摇着刻丝牡丹团扇，眼都不抬一下。倒是男人，笑着朝她颔首：“王娘子。”
王绢望着那双笑意浸满的眸子，失神片刻，很快低下头，将桂花插进案几瓷瓶内：“桂树繁茂，奴便自主采几株进来，供大人殿下观赏，惊扰二位贵人了。”
说完无息退出内室。
珠帘后又很快传出女子愠怒的声音与男子的安慰声。
王绢拧紧了指肉，匆匆走出屋子。
“侍郎好手段，”萧锁月收回朝向屋外的目光，懒懒道：“不仅将本宫皇兄哄得百依百顺，便连个小丫鬟，也对你春心荡漾。”
“王绢乃母亲同乡，平日将母亲照顾得极好，我与她才见过几面，人家怎会看上我，是公主多虑了。”
“那可未必。”
萧锁月冷哼。
裴行祐弯唇，顺着她的话道：“也是，公主向来便是极不信任我的。”
说着似是十分唏嘘：“我与公主怎说也算是生死挚交，当年婺川雪夜，在赵元吉追杀下死里逃生，换做他人早就推心置腹了，可公主，依旧待臣淡淡。”
萧锁月垂目：“少拿那套生死情谊框束本宫，别以为本宫不知你后头干的龌龊事。”
裴行祐微微一愣。
见他仍一副充傻装愣样，萧锁月心间莫名起火，将团扇拍至桌上：“前脚引诱着庆国公府的人，后脚便向宣德殿以示对本宫的情深意长，你也知哒义求娶心切而皇兄不忍，左右是不会真让你去北蛮之地做使臣的，所幸将计就计，压着本宫嫁了你，好利你的青云之路！”
裴行祐皱起剑眉，眸色倏然转冷，透出失望：“所以殿下今日肯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炭火暖热，萧锁月触到男人伤意的眼神，心中莫名一紧，愈发烦躁摇着团扇：“不然呢？”
男人道：“殿下永远只信自己的所见所想。”
“自己猜忌多疑，便认为这世间处的所有，皆居心叵测。”
话音落下，空气间刹时安静下来。只听得萧萧梧叶旋打着窗牖。
“你是何身份，许你如此置喙本宫？”
萧锁月缓缓站起，与裴行祐对视。
她长眉低压，隐隐有怒：“是本宫平日太惯着你，才令你现今，这般的出言不逊。”
裴行祐目光平静：“臣是出身卑贱，可若臣说，自己的所作所为，从未有过私心，殿下肯信么？”
“无论庆国公萧夫人，还是吏部请辞文书，殿下若肯查，自是一目了然。”
说着，他唇角泛出苦涩：“可殿下不信。”
“宁可胡思乱想，八般猜忌，可就是不肯给一丝信任。”
一语破的。
萧锁月气焰遽然消落，她强撑住桌案，眸中却仍不肯示弱：“侍郎好大的口气，圣上赐婚，为的是快些将本宫嫁出去，你凭什么笃定，本宫非要降婚于你？我朝这般多的大好男儿……”
裴行祐未理会她说的话，只是步步向前，攥眉逼问：“殿下究竟在害怕什么？”
“是放不下公主府面首三千，嫌弃臣出身褐衣……”
“还是怕被欺骗，背叛……怕付出的真心再一次被弃之敝履？”
男人温热气息似紧密的网罟，丝丝层层，不肯留她一余喘息之地。
萧锁月微微后退。
他握住萧锁月的手，深黑眸子紧紧凝住她：“可我不会。”
“去年此地，青澹想娶公主之念，未曾有过一丝动摇。往后，也绝不会做出背弃公主之事。”
“我只希望，公主能信上青澹一回，毫无芥蒂，开怀喜乐地下降裴府，从此过上再无算计，安度一生的日子。”
萧锁月怔愣在原地，鬓间珠翠泠泠发鸣。
裴行祐似又说了许多话，可她一句也听不进去，只能看到男人眉目深深，灯烛下倒映出的五色流光。
砰，砰。
那股抑不住的心跳，又重回胸口肆虐。
异样陌生的感知，令她无由地慌乱起来。
她拧紧了衣褶。
“公主，公主？”
裴行祐的声音仍响起。
“够了！
萧锁月倏然起身，皱眉脱开他的手，头也不回地落荒而逃。
桌几被带翻仰倒，桌上的螺钿云纹漆盒亦随应落地，“哐当”一声，漆盒打开，露出里头的卷轴。
裴行祐望着萧锁月离开的方向，弯唇苦笑。
她心里，终究无一丝自己。
也是，大齐多少才子郎君，她何须委身于他。
偏室的李小蛮被声响所惊，匆忙赶至内室，看到满地皆是争执后的狼藉，便知大事不好。
“大人这是又与公主争吵了。”他言罢，捡起了地上卷轴，待看清卷轴内容后，更是诧异倒吸口气：“这……这是婚书？”
小蛮侧头：“大人亲自写的？”
裴行祐恹恹接过，唇角发涩：“怕已是无甚用的废纸了。”
李小蛮着急：“既是婚书，那为何公主在时不当面给？”
裴行祐淡淡压低眼皮，无力靠在椅上：“我不想强人所愿，小蛮。”
“可公主心间是有大人的！”
“若无大人，公主又何必对莫须有的庆国公夫人耿耿于怀？且对大人总是异于常人的严苛和失态，”小蛮道：“公主除去仇敌，待旁人向来都是一掷千金，大方和善，唯独对大人……很是反常……”
他头头是道地分析着。
“依小的看，大人就该携婚书此下追出去。死缠烂打，便是金石，也撬开了。”
小蛮话音刚落，鼻尖便窜过缕凉风，等抬头，自家大人早已大步奔出门外，只留一白袍背影。
*
萧锁月半是失魂地走在街上。
跑出裴府，身体早已被冷风浸得冰凉，可胸腔深处的心跳，仍炽稳有力地跃动。
她也不知这莫名的反常从何而来，只是下意识地，想排斥这种不可控的反常。
更不敢回想适才裴府里，男人望向自己的眼睛。
毫无保留，尤为赤忱。
萧锁月垂下眼，勉强牵起唇。
自己素来强势霸道，如今却也学会了落荒而逃。
公主抬眼望天，乌蔽的云层不留一丝间隙，她满目茫然。
她不明白。
为何自己这都般地讥讽冷嘲了，那人还仍旧不懂得退却。
天空开始扬洒洒飘下密雪。
雪不大，落到地上绵化为滩滩水渍，宵禁将临，巡查皇城的金吾卫靴刀铮鸣，将游闲在外的人驱至家中。
火把渐明，一匹高马在她身前停下。
葛郢翻身下马，皱眉要将斗篷披给她：“你怎一人在此处？宝萍呢？”
霏雪沾附在他浓黑的眉梢，说话间簇簇落下。
萧锁月拢紧篷衣，见了他，那股子骄矜又重回身上，白眼往前走：“本宫去哪关你何事？老嬷子一般。”
葛郢急了，快步攥住她：“你知不知我今日去公主府寻了你半……算了，你且跟我来，我有话同你说。”
萧锁月纳罕望了眼他身后的金吾卫：“葛将军不是职务在身么，如此闲情玩忽职守，小心本宫参你一本。”
葛郢罕见地没有回嘴，只是缄默地望着她，凤眸里参杂着未名的情绪。
萧锁月觉得他面色古怪：“你饮酒了？”
“没。”他垂头，似有何急事，语调加重，重着复那句话：“你跟我走。”
就在萧锁月迟疑着要跟着他走时，身后忽然响起熟悉的男声。
“我竟不知，这京中金吾卫巡检宵禁，居然要与女子手把手办。”
萧锁月身躯微震，抽出葛郢的手，缓缓转身。
男子长身玉立，雪里一袭白衣，就这么疏淡看着他们。
是裴行祐。
葛郢大步挡住萧锁月，凤眸眯起：“侍郎既然知道本将军是在巡检宵禁……”说着，挑衅一笑：“那便对不住了。”
言罢摆手示意，随即有大批禁兵拥涌而来。
“来人，将有违宵禁的裴大人遣送回府。”
葛郢吩咐完，禁兵便将裴行祐四方围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