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书

    刀剑寒光下,裴行祐倒是怡然自若,他负手朝葛郢遥遥一笑,不徐不疾道:“将军放心,裴某不敢违禁,自会老实回府。”

    “只是,”他说着,顿了顿,目光直直转凝向葛郢身后的萧锁月:“裴某离去前,还需将一人,一并接回去。”

    “裴某的内人。”

    此言一出,周遭禁兵哗然,纷纷脑袋伸长,将头偏向萧锁月,试图窥探些皇室秘辛。

    没有谁能抗拒奇闻八卦,便是军纪肃严的南衙十六卫,亦不例外。

    风流久寡的长公主何时竟成了裴侍郎的内人?

    今日夜值,倒是值回本金了。

    葛郢看着部下一个个东张西望,骆驼般前拱上扬的脖子,气得杀人的心都有了,大声忿喝:“看什么看?脑袋愣得个个同葱头似的,回营领罚!”

    禁兵们默默将头齐收了回去。

    “我劝侍郎,缄口慎言。”葛郢眼中炬火炽盛,黑靴缓缓踩至裴行祐身前,手隐忍按住腰间佩剑,青筋暴起。

    “传出去,若损了殿下声誉,便是砍你七个脑袋,都不够用。”

    裴行祐拢手笑得深长:“将军这是何必。圣上重用将军,宫中消息想必也知晓的快,又怎会不知圣上要降公主于裴某?”

    “既圣上有意,那裴某便迟早有天日会尚公主,提前唤声内人,又有何误?”

    “倒是将军……”裴行祐垂瞥了眼葛郢:“与殿下素无关系,却于众人之下与公主满是亲近之举,这才是真的……有损殿下声誉啊。”

    “你!”葛郢恨得咬牙切齿,又偏生自己口舌不够伶俐,一时想不出话来回驳,只得直定在原处,面容隐隐抽动。

    裴行祐见状,更是烈火浇添油,详装讶然:“这么看,是某错怪将军了,陛下赐婚一事,将军确实是不知。”

    “可我记得,今晨圣上确实召了将军进宣德殿……”言至一半,恍觉自己说错话,轻拍下嘴,后退躬身一揖淡笑:“裴某失言,将军莫怪。”

    若非碍着后头的萧锁月,葛郢就差些要抽剑往裴行祐脖子上招呼了。只可惜,他不能。

    因前些日他去近畿守职,所以并未参加接待匈奴人的宴饮,还是同僚樊奭告知,这才知道华阳被圣上赐了婚。

    他本不信,直至今晨宣德殿上,才敢确认。

    居然还是裴行祐。

    葛郢冷脸憋得将近菜色:“侍郎当真是好口才,油腔滑调,我等望尘莫及。”

    裴行祐听了笑容更甚,交手又是一长揖,谦虚道:“谬赞,谬赞。”

    “既然将军无异议,那某便将公主接回去了。”

    说着,要去牵萧锁月的手,却被哐当长剑隔开。

    剑刃锋利,薄雪中冷气凛凛。

    葛郢扬起下颚,板着脸,目中闪寒光:“若我非就不肯呢?”

    葛郢出身望族,又自小不羁浪荡,说不过便动武,从未讲过甚么道理。

    裴行祐缓缓垂落下手。

    他敛起笑意,黑眸沉似幽潭,就这么静静看着葛郢,森然令人发怵:“将军可知自己在做什么。”

    “做什么?”葛郢冷笑:“圣上尚未降旨,谁是你内人?”

    “公主不愿,更不会嫁你。”葛郢言罢,又将利剑往前逼上几分:“若再不走,莫怪我刀剑无情。”

    谁知裴行祐竟视葛郢宛如空气般,掠过他,毫不在意地步步靠挨向前,一双眸子深深盯住葛郢身后的萧锁月:“愿不愿……也与将军无干,要问殿下。”

    锋刃抵压在男人胸膛处,鲜血渐渐渗出锦白布绢,可裴行祐仍旧不停,只是看向目露惊愕的公主,一步步,朝她走来。

    “殿下是愿,还是不愿。”

    他声音沉沉,眼中只有她。

    血水愈洇愈多,蜿流滴进地里,将蝉翼般薄的淡雪融为缕缕红丝。

    可男人仍未有丝毫停下之意。

    萧锁月蹙眉,袖摆隐隐颤抖。

    这人,当真是疯了。

    “殿下愿不愿……”

    裴行祐因失血唇色逐渐变得苍白,瑾玉般的脸缓缓逝了华色,他偏执地往前走,口中却重复呢喃着相同的话。

    不知为何,萧锁月心间莫名一抽。

    终究是不忍。

    于是她淡淡开口:“葛郢,把剑放下。”

    葛郢不解回头:“为什么?”

    萧锁月默然。

    他灼急道:“他用圣上旨意威逼你,迫你下降,这种人,何须再对他留情?再说,你根本就不喜……”

    话未说完,又被萧锁月打断:“将剑放下。”

    女子目中一片清明。

    葛郢看着裴行祐与萧锁月,慢慢的,恍若知晓了什么。

    他微踉了一步,眼中浮出讽意。

    这时远处传来隆隆疾蹄与扬鞭声,火光将白皑长街映得斑驳粲然。来者通身的幞头袍衫,一看便是大内装束。

    为首人下马,朝众人行礼:“殿下金安,大人将军安康。”

    “曹中贵?”

    曹怀微颔首,拂掸向葛郢弓腰:“陛下请将军入宫商讨要事,还请将军与奴走一趟。”

    皇帝近侍出宫传唤,看来是大事。

    葛郢临上马前,最后看了眼萧锁月,攥眉道:“你且等我回来。”言后,两腿夹马腹,挥鞭随着众人策马离去。

    萧锁月云天雾地发懵了一瞬。

    等他回来?好好的自己为何要在冰天雪地里侯着他。

    随即很快反应过来,咬牙臭骂了一句。

    这厮是仗着自己适才口中的“要事”没同自己说完,以为自己会傻傻地因着好奇在此处等他。

    她才不等。若是等了,明日见面难免又被他戏谑一番。

    于是转身看向虚弱的裴行祐,轻淡道:“裴侍郎别误会了,本宫是恐你死在本宫眼前,来日史官又得给本宫添上些乌有之罪,并非应了要嫁你。”

    “改日寻个医官,好好看看吧。”

    公主说完,抖落肩上薄雪,拢着大氅正要离开,轰隆一声巨响,男人高大的影子忽然倒下,正好萎萎倚在萧锁月脚边。

    “你……”

    她慌乱半刹。

    裴行祐无力抓住萧锁月衣角,色如死灰,惨白唇角翁动道:“臣可能……无力自寻医官了。”

    说着,快速瞥了眼葛郢离去方向,垂睫微颤:“劳烦殿下,携臣离开此地……”

    言罢,彻底倒在雪地中,双目紧闭。

    “……”

    好歹乃朝廷命官,万一真死于自己脚下,可就大事不妙了。

    萧锁月既疑又怕,赶忙唤来马车,将人一路送至裴府。

    半炷香后。

    医官撩开珠帘,朝萧锁月垂头施礼,悄声道:“裴大人或是霜雪寒凉,冻晕了过去,现下已无碍。”

    萧锁月似察觉到了什么,眸子凝了凝,挥手屏退医官。

    掌灯丫鬟与医官尽数退出门外,室内顿时阒静下来。

    她抬步走进内室,艾草熏烟还未散去,氤氲湿热。

    床幔被金钩高高拢挂起,银烛光火下,男人漆发尽散躺于榻上,双眼阖闭,仍一副孱弱昏厥之状。

    萧锁月气得七窍生烟。

    装,还装!

    她几步上前,挥袖便将榻旁烛台径直朝裴行祐砸去。

    东西还未落下,本昏死的男人遽地张开眼睛,跳下床来,将烛台接住。

    “公主这是要烧死臣。”

    裴行祐神情受伤。

    烧死你得了,萧锁月暗忖。

    她冷笑开口:“裴侍郎不是刚才还在床上晕得不知天地为何物么,怎么现下又生龙活虎起来了?”

    裴行祐抿紧唇,没有说话。

    “你真是好大的胆,竟敢用晕厥来诓骗本宫!”

    难怪她隐觉此事不对。

    葛郢送进去的剑刃那么薄浅,便可放血撂倒一个八尺男郎?当真是匪夷所思。

    可偏偏适才她心间慌乱,未咂出半分异常。

    萧锁月愈看面前这张满是欺骗的俊脸,愈觉得面目可憎,气得步摇直颤。

    可心底,却淡淡泛出丝欣喜。至于为什么,她自己也道不明,明明他骗了自己。

    这份不受控的情绪又令她慌张起来,下意识地,又想逃避。

    于是她指着男人,放句狠话给本宫等着,言罢扭头便要往外走。

    裴行祐大步流星从后抱住她,头耷倚在萧锁月颈窝,轻轻道:“青澹错了,恳请殿下宽宥。”

    萧锁月不食这套,语气渗寒:“把手放开。”

    男人抱得更紧了,挣蹭间垂落发丝几缕钻进女子外衫内,他笑起来,温热胸腔沉闷震动,身上的竹香携着艾草药雾将萧锁月牢牢笼住。

    “殿下还是关心我的。”

    废话,一个大活人要死在跟前,便是乞儿,她都会关心。

    她面无表情侧目道:“你就打算这么抱站着,站一宿?”

    自然不是。

    裴行祐清咳了声,从衣襟拿出一副卷轴,递给萧锁月。

    卷轴徐徐展开,矩正墨迹跃然纸上。

    一堂缔约,良缘永结,谨以白头之约,书向鸿笺,好将红叶之盟,载明鸳谱。

    公主愣住。

    此时屋外雪停,袅袅风意携来桂树浓香,更吹鼓起满屋的垂帘。

    月转回廊,清冷的银月倾泻进窗牖,将屋内空蒙雾气驱避而空,直直照在金漆婚书之上。

    公主抚上墨迹,指尖止不住颤抖起来。

    许是今夜月色过于旖旎,又或是男人目中过于专注纯粹,她竟一时恍了神。

    她望着裴行祐胸前血染的绷带与尚还苍白的面色,眸中陷入思绪。

    “退一步放下,没什么不好。”

    “你总不能总滞于旧事沉疴。”

    宸妃和皇帝的话交相萦绕进脑海,萧锁月缓缓垂下眼。

    是啊,她还年轻。或许,是该给自己个机会,往前看。

    从前万般种种,便让它随云烟死在昨日吧。毕竟自己自小打心底,还是很羡仰夫妻和敬,家安顺遂的。

    她并不讨厌裴行祐,若他能待自己真心如一……

    便是试试,也无妨。

    哪怕将来生了嫌隙,裴行祐寒门无依,她一纸休书倒也简单。

    不过,她可不能对此事表露过于热切。以免来日久婚,裴行祐会尊卑失序,冠履倒置,不敬她金枝之躯。

    这个家,往后还得听她的。

    想通的公主莞尔一瞬,随即冷拉下脸问道:“笔墨纸砚何处。”

    高处男子似僵立住,一动不动。

    萧锁月不耐扭头:“不是要本宫签婚书么,怎么扭捏磨蹭的,可是诚意不足……”

    话未说完,便见男子倾身而下,温热的唇堵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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