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秘密

    公元1988年,大巴山区的一个小村子里,一家农户前有一老一少。

    “老太太,我可真走了哈。”

    年轻人十六七岁的样子,背上背着个大包,手里提着个小包,一副要出远门的样子。

    “走,快走,你都告别了几次了,还不走呀,小帅锅。”

    老太太一头白发,一脸皱纹,穿着朴素却很整洁,眼睛红红的,脸上却是笑嘻嘻的,是乡下干净利落的小老太婆。

    “那我走了你不许哭。”

    “哭啥?我的小帅锅去上大学,我笑都笑不够呢,还哭。”

    “那你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活得好好的。”

    “不用你说,我这身体,乱活也活八九十岁。”

    “那不行,你都七十多岁了,八九十岁太少,你还要等着我娶媳妇呢。”

    “还有十几年呢,还不够你娶媳妇?”

    “你还要等着抱重孙呢。”年轻人忍不住冲老人扮了个鬼脸。

    “那我还不得活过一百岁?”

    “一百岁也不够,你还得等到重孙娶媳妇呢。”年轻人又说。

    “那还不行?我重孙还要生儿子呢,我是不是还得等着?”老太太声音里满是笑。

    “是呀,重孙还有孙子呢。”

    “那我永远得等着,永远得活着,永远死不了?那我还不成了个老妖精?”

    “谁?谁敢?……老妖精,我看谁敢这样乱叫?我去打他……”年轻人故意装出一种凶巴巴的样子。

    “哈哈,东升,你这娃娃,笑死我了,快走快走,再不走又走不了啦。”老太太满脸都是笑,忍不住打哈哈,笑得都弯下腰去了。

    “走不了就不走……”

    “滚!快滚!”老太太嘴里凶着,脸上却笑着。

    这个叫东升的年轻人,一看火候到了,再不犹豫,转身就走,身形在前方的几根树后晃了几晃,不见了。

    他是最怕这种离别的。

    老太太直起腰来,擦擦眼睛里的眼泪,脸上的笑意已经消去,替代的是一种念念难舍的表情,还有一种深深的忧郁:

    “多好的娃儿啊,十七年了,不,很快就到他十八岁的生日了。有些事,应该找机会慢慢告诉他了……”

    刘东升背着行李,走出了刘家沟。

    这条沟很长,走出这条沟,需要走四五里的路,虽然人年轻腿脚好,他的头上也见了热气。

    从这条沟走出来,爬上了卢家坡,几里路后又要下一长沟,顺着一条小河,再登几十级粗劣石阶的“陡梯子”,走出沟底,也就到了兴隆镇。

    这里才有一条大路,官方称公路,当地人叫马路,从这里可以步行,机会好的话也可以搭上货车或客运的中巴车,折腾八九十公里后,才能到南州市。这是嘉陵江畔的一个大城市,从这里可以乘长途客车,然后再倒火车,穿过秦岭,到西部大学所在的长京城。

    然而东升却没有一直走“正路”,他上了卢家坡后,刚经过一处树林,便听得林中有人一声吆喝,猛见一黑呼呼的庞然大物,从林中撞出,带着一阵怪风,嘴里哼哼着,向他直冲过来。

    东升吓了一跳,急忙往路边一闪,定睛一看,不由得笑骂:

    “猪老三,你这是干嘛呢?你这是欢迎仪式吗?……我都以为你是吊睛白额大虫,要害人性命呢……”

    原来向他冲冲撞撞跑来的,倒不是什么大老虎,却是一头胖呼呼、黑呼呼、傻呼呼的大肥猪。

    这黑猪长得小山一样,怕还不得三四百斤,不熟悉的人猛一见了它,还不被吓个够呛?!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这黑猪跑得全身肉颤,嘴里和鼻子里都喷着热气,它到了东升面前,很笨却又很灵巧地来了个急刹车,然后抬起满口白沫的长嘴巴,哼哼着,居然向他的裤腿蹭过来,又蹭过去,极尽亲热讨好之能事。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的好了,猪老三。你的主人呢?”

    东升受不了它的亲热,急忙用手拍拍它的大脑袋,又摸摸它那鬃毛根根竖起的肉脖子。

    “哈哈,怎么样?它是不是变得越来越聪明了?它认得你,对你可亲呢。”

    就在这时,一个胖呼呼的小伙子,一边收拾着裤子的拉链,一边从树林的另一处跑了出来。“你看得明白哈,刚才可不是我叫它来迎接你的,是它自己发现你就冲出来了,我还在树后尿尿呢,都还没注意到你都到这里了。”

    “啊,胖子,你怎么来了?知道我今天走,到这里来截我,对吧?”东升笑着问。

    胖子叫王大孝,他老爸给他取这个名字,一听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这名字一到了学校,其他人听了都大笑,还总问他到底是“大笑”,还是“大孝”。

    正如所有胖的人都是一样的遭遇,真名会被省略,一律都被叫着“胖子”,王大孝也不例外,很多人都叫他胖子,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叫“王大孝”。他自己倒毫不在意,内心里还有些喜欢别人叫他胖子,因为他那个王大孝的名字,确实有些不太好听。

    “你觉得你回来了,不到我这里来转转,就能走得了?”胖子熟稔地上前接过东升手里的包,又抢过他背上的包,拽着他的手就走。

    “你不会又做梦了,梦见我要走吧?”东升随口说,语气中有些揶揄。

    “真的,我昨晚真的做梦了。”

    听得这话,胖子却一脸认真,语气很肯定。

    “梦见你从这里路过,被猪老三截住了,所以,我今天就把猪老三带上了。”

    “你是梦神,梦啥啥准。”东升露出一种习以为常的表情。

    ……

    胖子和东升的交情,是从出生的时候就开始的。

    据胖子的老娘说,当初胖子出生后的三天里,总哭过不停,怎么哄都不消停。

    后来负责全村医疗卫生的赤脚医生跑来看胖子,他医术有限,也看不出什么毛病。但不知道咋说起的,赤脚医生看病之余,随口向胖子他娘提起,临近的牛家也才生了一个男娃娃,却是与胖子得情况完全相反,一声也不哭,打都打不哭。

    胖子他娘听了没什么,胖子却好像听懂了,突然就不哭了,瘪了瘪嘴,睁了睁眼,头一歪就呼呼大睡,再不闹腾。他娘喂他奶都把他叫不醒。

    牛家男娃娃就是牛东升。

    这事说有多神就多神。

    “他听说牛家娃娃生了,就不哭了……”

    赤脚医生像唱歌一样,把这事传了个方圆几百里。

    果不其然,长大些后,不知道从哪天起,这两个娃娃,就整天黏在了一起。

    论出生时间,胖子比东升大三天,应该是他的哥,但从小东升就比胖子淘,脑子灵光,在孩子中好像啥事都由他拿主意,所以胖子就改口叫东升哥了。

    开始是玩笑的意思,到后来叫着叫着,大人都相信东升比胖子大,是胖子的哥,反正两人相差不就三天吗。那时候农村的娃娃生得多,谁去耐烦分那么细。

    两人经常在一起玩,虽然两家不在一个村。本来两家相距是有一段距离的,但俩小家伙找到了一条“娃娃路”,穿过一个山洞,跳过一条小河,再怎么横爬过几棵树,两人就在一个小山顶上见面了。这是条捷径,大人可能花半个多小时的路程,被他们穿越为十分钟左右的行程了。

    然后,他们在山顶上建立了自己的“山寨”,上天入地地折腾,就差玩出个压寨夫人。

    后来到了上学的年纪,两人又是一起上小学,上初中,上高中,还是同学。

    但到了高中,胖子扛不住了,他身材高大肥胖,人人见了他都叫“大学生”。

    那倒不是祝福他能上大学的意思,而是讥讽他那么大的年纪,居然还在上学,是个子和年龄都很大的学生。

    所以,他只上了高一,就跑回家帮他爸妈搞农业了。只有东升咬着牙继续上学,后来居然考上了大学。但就这算起来,胖子和东升也在一起上了近十年的学,一起玩了十六七年了。

    说起胖子做梦,东升就又紧张又兴奋,这个家伙还真有点神。

    有段时间,胖子说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做梦,这不奇怪,奇怪的却是,他几乎每隔一段时间就要做一种怪梦。

    这种梦特别清晰,总感觉是在一种光影中,他会做什么事情;耳边还会有一种声音,轻轻提醒他这梦是真的,要他小心在意。等他醒来后,第二天,从来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就会真的在现实中遇到这种事。

    小时候他不太说得清楚,但有几件事被他说明白了,结果还真的实现了。

    其中一件事是他爷爷过世。他梦见了,梦醒后大哭,说他爷爷死了,结果他爷爷真的死了。

    那时他大概五六岁的样子,因为他爷爷病重,家里没人照看他,他妈把他送到了十里外的小姨家去了,两地隔离本来消息不通的,没想到他梦着了。

    等家里人来接他时,大家把他的梦和实际情况一比对,啥都对得上,吓得大人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头皮都发麻了”。

    后来他做梦的本事更大了。有一回他老爸发现,这个小子半夜居然从床上爬起,要去上学,说学校有考试,是上级部门的临时抽考,考试题很难,他得提前想办法。他爸妈哪能相信这?认定这小子学习压力大,做梦做糊涂了。

    谁知道第二天真的有突击考试,考题真的很难,这一下可把胖子他爸妈吓得够戗。

    “这小子梦做得这样准,可不是好兆头……”

    “你说他要是在梦里跌进坑里,或者掉进河里,那不要了命吗?”他爸他妈背着他悄悄地商议,担心得不行。

    于是他爸去附近几个村里找到了一条黑狗,掏了钱买回来斩了,弄了一碗黑狗血,逼着小胖子硬生生地喝了半碗。

    “喝吧,黑狗血避邪……”他爸难得温和地对他说。

    这碗黑狗血,让他胃里难受了半个月,还见血就想吐,无论是狗血鸡血。

    让小胖子体重,也减了好几斤,差点让他作为胖子,名不副实。

    但这一通折腾,也不全是白忙活,终究还是有一些效果——

    从此之后,小胖子不太做那些奇怪的梦了,有了那种梦,貌似也不太准了。

    因为不准,被大家笑话了几次,他也就不再敢宣传自己的做梦本事了。

    在众人眼里,小胖子一下子就没了“神性”,或者“妖气”。

    不过,也有例外——奇怪的是,小胖子梦见东升的事,却总是准的。

    梦见十次就会实现十次,百分之百的准确。

    但胖子怕再被老爸逼着喝狗血,坚决让东升不准说出去。东升也觉得这事蹊跷,自然守口如瓶。

    如今,这个秘密,也就他俩知道了。

    “胖子又做了这种奇怪的梦?……什么情况?”

    听得胖子刚才的话,东升忍不住想。

    猪老三在前面开路,哼哼着,小尾巴摇成小圆圈。

    胖子一边走,还一边采过几支狗尾巴草,不时抽打几下路边的野花,他把这叫着“路边的野花尽管采”。

    “其实,根本不需要我的那个梦提醒,我也知道你今天要来。”胖子好像看透了东升在想什么,冲他笑,有些小得意。

    “莫非你……莫非我……?”

    东升听得这话,脸上变得凝重,他眨巴着眼,有些紧张地抬头望天,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的样子。

    “你别望天了,你看不见的。”

    胖子说:“除了我,谁也看不见,一直也就我能看见,对不?”

    东升问:“你真的能看见?每次看见的都一样?……”

    “你到底骗没骗我?”

    东升的语气很严肃。

    “这我也能骗你?我要能骗你,那得骗你十几年?我没有那本事。”

    这其中可关联着他们间的又一个秘密。

    很早以前,胖子就发现,东升的身上,有一种奇怪的现象。

    他无论走到哪里,头顶上都有一朵云,高高地挂在天上。

    冬天多是灰色的,夏天多是白色的,有时也是白中带灰,或者灰中带白。

    东升走到哪,哪云就跟到哪,就像他投射到天空中的影子。

    ……

    两个小家伙想了不少曲里拐弯的办法去验证,结果就是,这云只有胖子能看见,别人根本看不见。

    至于怎么证明胖子真的能看见,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直接就证实了。东升远隔胖子十里八里的,胖子只要望望天空,就能说出他在哪里。

    胖子说那很简单,东升头上的云暴露了他的位置,看得明明白白。

    “……”每每提及这事,东升都欲言又止。

    胖子看了看东升的眼睛,然后盯着他头上的天空,津津有味地看起来,好像天空上写满了字,或者画满了画。

    “你看,就在你头顶上,几十丈高,十几层楼高吧,有一朵淡淡的云,不是白云,不是黑云,就像冬天的雾气,它不停翻滚着,真的像一朵大大的棉花糖,不过是灰蒙蒙的……”

    “你别说了。”东升拍了拍胖子的肩膀,紧张地看看周围,生怕有人听见。

    “你的梦,我的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可不敢说出去。”

    “在这个世界上,不能有第三个人知道。你明白吗,我总觉得这不是什么好事。”东升一如既往地叮嘱。

    “我懂,我懂,这你要相信,我们不是都隐藏了十几年了吗?”胖子随口应道。

    “我会想法弄清楚的,希望这别给我们惹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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