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子是个有故事的人。
他虽然也只有十七八岁，但他的故事有一箩筐。
就说他上高中吧，他只上了一学期多一点，他就开始算账了。
胖子很会算账。
有一天，半夜，他把东升从被窝里揪起来，为了不吵到宿舍里酣睡的同学，他们在楼下的路灯下，说了半夜的话。
主要是胖子说，东升听。
主要是胖子在算账，东升在发懵。
胖子说，他算了一下，高中三年，一千多天呢，要交多少学费，要吃多少粮食，要穿坏多少件衣服，还有多少双鞋子……这笔钱，不少呀，他算着算着，就睡不着了。
“到底有多少？”东升打着哈欠。
“能买一头牛。”胖子清晰地说。
那个年代，农村人没有多少钱，农村人的钱多少，贫富如何，小钱是以鸡鸭为单位来核算的，有鸡有鸭已经令人眼馋；“一笔横财”应该用一口猪来核算，那是在睡梦中都能笑醒的喜事；至于一头牛，那就是天大的财富了，因为很多家里，根本没有一头牛，最好的也不过一口猪，一般的就几只鸡。
“这么多？！”东升一下清醒，眼睛发亮，他没想到眼前就有天大的财富。
“这还只是省下来的。”胖子强调道：“不读书，就能省下这些。”
“你的话没说完，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如果我把读书的时间和精力用在做事上，我们还可以挣很多钱。”胖子说，“我们一天挣一天的口粮，不难吧？半年挣一学期的学费，能行吧？一年挣几身衣服，还有几双鞋子，能行吗？”
“好像不太难。”东升心里算了算，认可了胖子的说法。“你直接说吧，能挣多少？”
“还能挣一头牛。”
胖子眼睛里放着异样的光芒。“三年，我们可以挣一头牛，还能省一头牛！”
“也就是两头牛？”
“是呀，我们本来有两头牛的，如果我们继续读书，就什么都没有——这书，还能读下去吗？”
这话，听起来，好像没毛病。
于是胖子就盘算着弃学了，明天就走。
浪费粮食，还浪费挣粮食的事，俺一天也不像多干。想明白了就做，我想明白了，所以，我就做。胖子的意思很明晰。
东升本来想劝说胖子继续读下去的，都读到高中了，读完高中，有高中毕业证，至少还算是个高中毕业吧，何况，还可以考大学呢。
但他很快就意识到，胖子去意已定。胖子之所以和他说这事，是想劝他也别浪费粮食，而是和他一起去既节约粮食，还挣粮食。
所以，下半夜，这一胖一瘦的哥俩，主要就是相互劝说对方听自己的，结果谁也说服不了对方。
所以，这天早自习，班主任老师发现，这两个来自同一个村子的穷同学，两个都出了状况。
一个请了假在宿舍补觉，一个没请假就离校回了家。
当然，后者还留了一纸条，说明自己不再上学的情况。
东升第一个星期天就大老远地跑回去看胖子，他的肩上还承担着班主任老师交给的一个任务：劝王大孝回去上课。为此，老师还专门写了一封长长的信托他转交。
东升知道这个任务基本上是不可能完成的，但既然有老师的重托，他还是希望再做一次努力。
一到胖子的家里，东升就知道恐怕要让老师失望了。他把老师的信交给胖子，很少见也很严肃地对胖子说：“王大孝同学，这是班主任老师让我交给你的信，他，还有全班的同学，也包括我，都希望你重新回到学校去。”
胖子接过信，看得眼睛红红的，他很感动地说：“老师对我的好，我记下了，同学们的也记下了，等我发达了，我会报答大家的。”
东升没想到他是这样的说辞，还想劝，却见他身形一闪，跑到屋后，一阵鸡飞狗跳后，抓出了一只老母鸡，脸上红彤彤地向他炫耀。
“这个，看，这个……怎么样？”
“这个不行，不行，杀不得……你甭给我客气。”东升急忙阻止。
他知道，胖子家里并不富裕，家里也没有几只鸡，他可不能因为同学来了，就杀一只母鸡招待，那是他们家的主要财源之一呢，他可消受不起。
“这是我的第一个投资项目呢。”
胖子看着东升，脸上的表情有些怪，他突然明白了东升的意思，有点尴尬，急忙解释道。“这可不是要杀来招待你的哈——我已经给我爸妈做通了工作，他们同意把这只鸡作为我的第一个项目投资。”
“我给你好好算算账，这只母鸡现在算我的了，它一次能下几乎二十只鸡蛋，我已经计划好，这些鸡蛋全部都孵化出小鸡，然后二十只小鸡长大后，我就继续让它们下蛋……”
“鸡蛋从出壳为小鸡到成年下蛋，需要大约半年时间，半年后有二十只鸡下鸡蛋，那是什么概念？二十只鸡平均都下二十只鸡蛋，一次蛋期就得多少……”
“我再把这二十只鸡各下的二十只鸡蛋孵化出小鸡，半年后它们又开始下蛋，现在是几百只下蛋鸡了，对吧……”
“还有，我查了资料，一只母鸡在其生命周期内的产蛋量可以达到自身体重的三倍以上。如果以每天一个鸡蛋，最长两年半的产蛋期计算，一只母鸡能下大约900只鸡蛋呢。我这只母鸡还是青年鸡，今年才第一次下蛋，也就是说，它正是年轻貌美、年富力强的时候，它在生命力旺盛的今年，每个月都可能下一批蛋呢，这一年几百只蛋没问题。”
“关键是，这些蛋我都不会浪费，蛋都孵化成小鸡，小鸡都长大了下蛋，这一年下来，得有多少只鸡，多少个蛋呀？”
“你数学比我学得好，你给我算算，给我算准，怎么样？”胖子眨巴着眼，盯着东升笑，眼睛里满是迫切。
“这个，还真是个大数目……”东升拍拍脑袋，一时还真算不过来。
“几千个蛋，上百只鸡，没问题吧？”胖子比画着手指，兴高采烈地说。
“这么多呀，好像也差不多……”东升还是没有算出来。
“你再算算，一个鸡蛋算一块钱，一只鸡算五十块钱，一年下来，我该有多少钱？”
“多少？”
“多少？至少上万吧。那我是不是成万元户了？！”胖子挥舞着手中的鸡，把那可怜的母鸡吓得咯咯乱叫。
“万元户？你做梦吧？万元户要上县里的光荣榜呢。”东升给胖子泼冷水。
那时候，万元户可是乡亲们眼里的大富豪，每个人做梦都想成为万元户。
“你只说我算的帐对不对？”胖子小心翼翼地放了那只小母鸡，临别时还用手在它的背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俨然在骚扰一个女青年。
“你的帐，算得倒是没问题。”
“那就对了。我告诉你，这个账我反复推演过了，没问题。你尽管放心。”胖子的得意溢于言表，他滔滔不绝道：
“我还要正式告诉你，我的这只鸡，已经下了三个蛋了，也就是说，我的项目已经启动，我已经有了另外三只小鸡了。”
“还有，你也投资了，你也算是我的股东。”
“我投资？我啥时候投资的？”东升不解，他发觉这个小胖子，一说赚钱脑子就转得特别快。
“是呀，你当然投资了——你看哈，是这样的，你是我的发小，又是我的老同学，你不辞辛苦从学校跑到我家里来，我怎么也得好好招待你一下吧？例如，给你下碗面，外加煎两个鸡蛋……”
“但是，现在是企业发展期，这两个鸡蛋就免了，我把这两个鸡蛋投资到这个项目中，也算你的股份啦。所以……”
“所以？”东升有点兴趣地看看小胖子，不知道他还有什么花花肠子。
“所以，今天中午我只能招待你喝南瓜稀饭了。还有，南瓜稀饭也没有多的，我们还要留出一碗……”
“你还有客人？”东升看看他家的破屋，又望望外面的院子，没有其他人。
“留给我们的小母鸡呀。”胖子心疼地看看在地上到处觅食的小母鸡，眼光中充满了一种母爱的光辉：“它现在下蛋辛苦，不能亏了它，得给她加料——嗯，有我吃的就不能没有它的，我现在碗里的饭，每碗都会分一些给她。”
半年以后，学期放假，东升去看望胖子，发现小胖子的院子里却没有几只鸡。
小胖子的账没有算错，是他的鸡养出几十只之后，鸡群出了问题。
小胖子和他的小母鸡以及小母鸡的子民们，遭遇了鸡瘟，“鸡们”集体得了一场大病，结果几乎集体死翘翘了。
小胖子到处求医，急得泪流满面，最后也只救下了他的那只最初的小母鸡，也就是他的发财计划项目中的“鸡祖宗”。
由于它的坚强的生命力，以及对小胖子一心无二的忠诚度，这只小母鸡从此一直留在小胖子身边，自由吃虫虫，自由下蛋，自由养儿育女。
小胖子把它命名为“英雄母鸡”，又叫“奋斗鸡”。
小胖子已经放弃了做“鸡大王”的美梦，他在见到东升的时候，开始推荐另一个伟大的计划：“种田养鱼”。
小胖子的计划很完美。
把稻田里灌满水，把水分成上、中、下三层，上水养草鱼，中水养鲤鱼，下水也就是最底层养鲫鱼。
水稻田里该种水稻继续种，只是不打农药，不施化肥，稻禾上的虫子，稻田里的杂草，都是鱼儿的粮食，而鱼儿的排泄物，又是水稻的肥料。
这些都不是小胖子的胡思乱想，这些都是他小胖子查了资料得来的思路，这是科学。
……
肉质柔嫩鲜美的野生鱼可不便宜，一斤十几元呢，一块小小的田，出过一百多斤鱼没问题，小胖子家有七八块小田呢，这一年还不产个一千多斤鱼，这不又是一万多块钱？
小胖子毕竟上过高中，爱从书本上找思路，他还发现，田里还可以养泥鳅，还有黄鳝，还有田螺，还有青蛙，这些都是人间美味，而且价钱奇高，如果经营得好，也许比养鱼还来钱。
这一块田，又是收稻谷，又是卖鱼，又是卖黄鳝……种种奇货，这得赚多少轮钱呢？小胖子觉得算不过来，在他的眼里，这田不是田，是个盆，聚宝盆。
想好就行动，小胖子很快就天天围着那几块田转悠了。
很多时候，乡人都能看见，小胖子一手提个破铁皮桶，一手拿着一个网兜，在河里，在溪水里，在小潭中，还有附近所有的农家的田里，收集各种小小的鱼苗。他不相信外面卖鱼苗的那些商贩，那些鱼苗容易死，还要掏钱，他只相信自己的眼力。
在乡村，那些地方的鱼苗都是天然的，天然的就是不要钱的，即使在自己的田里，乡人也不认为是自己的，但在小胖子的眼里，这些都是“种子”，都是钱，都是他的投资。
“半年以后，我的这些鲜货养殖，就可以出货了。”小胖子兴致勃勃对东升介绍。
“你到哪里卖？”
“我到镇上卖。”
“谁给你卖？”
“我自己卖。”
“怎么可能？几百斤上千斤的鱼，你不找批发商，一下子怎么可能卖出去？”东升表示怀疑，他最关心的就是这个环节，他细细地梳理了胖子这次的计划，如果要找软肋，这里最可能出问题。
“这我早想到了。我不准备一次性出货，差不多的时候，我周周去镇上卖，或者天天去。有好的饭店，我就联系好定期送货。这样，每次都挑最好的鱼送，每次还都能挑到最好的鱼，你说这是不是很拽？”
东升听了，不禁连连点头。
吃一堑长一智，这次胖子成熟多了，他的计划也更详尽，方方面面都已经考虑到了，应该没什么问题了。
“下次你来，肯定有好鱼好虾招待你哈。”胖子很自信。
但是，没想到，胖子这次还是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