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拱桥并不长,没几步,齐歌便行至桥中央,与百年前太.祖皇帝夏侯辰刻下的那行字静默相对。
彼时桥上清风徐来,揉皱一潭澄明清水,似琉璃碧色,忽泛起涟漪万千。他纯黑的衣袂随风掀起,如苍鹰展翅欲飞。
桥下,怀安王的眸光,逐渐深沉。
苏盈将视线从齐歌身上收回,传音给附近的暗卫:“动手。”
得了她的吩咐,灌木丛、草丛与树冠之中,纷纷伸出细长的竹管,对准龙栖潭旁站着的林阁老与怀安王。
轻羽正要吹出竹管里淬了麻药的短箭,射向林阁老的时候,暗翼七卫里城府最深的妙松的声音突然传入耳畔:
“稍安勿躁,附近恐有异常。”
听到妙松的话,苏盈眉头微微蹙起,与此同时,她听见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榕树之下传来。
她掀了掀鼻翼,“怎么回事,哪来的……血腥味?”
低头顺着血腥味飘来的方向一瞧,苏盈险些跌下树枝——不知何时,榕树下多了四五条长短不一的黑蛇,挣扎着朝潭水里爬去。
每条黑蛇身上都有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汩汩地从里面流出,将树根旁的潭水染上一缕缕猩红。
“这些蛇哪来的?”苏盈疑惑。
“应该是从榕树的树根里钻出来的,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树根的缝隙里,似乎有个竹笼。”令狐回答。他藏身在榕树对面的草丛里,视野比其他人更为清楚。
“如此看来,恐怕是有人早就放在里面养好的。”花夜低声道,“现在情况不甚清楚,陛下,我们先静观其变。”
苏盈同意了花夜的提议,但心里不安的感觉却越来越浓重,似是连枝藤蔓,将整个心脏缠绕绞紧。
此时桥上的齐歌和龙栖潭旁的林阁老,似乎都未曾发现榕树附近的异常——毕竟龙栖潭占地数十丈,榕树又位于潭水一角,若是不刻意去看,很难察觉潭水边缘的血色。
随着黑蛇的入水,龙栖潭的表面开始浮出细碎的气泡。
怀安王夏侯琮的唇角不自觉上翘。
就在气泡的数量增多,碧绿的潭水如同被什么所惊动,水面起起伏伏的时候,一声清脆的童音突然传来,令夏侯琮心下一惊。
“父王!”小世子一路踩着枯枝,飞跑向他。
但在距离他十步远的时候,小世子不知害怕什么,堪堪停住。
“你怎么出来了?你母妃呢?我不是告诉过你,服药以后就要老实呆在王府里,不要乱跑吗?”
夏侯琮刚想上前询问儿子,不料几只破空而至的羽箭,笔直射入他面前的地上,阻止住他的脚步。
“大胆!谁在放箭?!”夏侯琮又惊又怒。
齐歌一抬手,不远处的弓箭手收起弓.弩。苏盈这才发现,曾几何时,龙栖潭的四周,密密麻麻全部都是埋伏好的金吾卫。
齐歌不再看石壁上的字,悠然转身,注视夏侯琮。
“看样子,怀安王很意外?”
“是你?齐歌,你想做什么?”夏侯琮登时警惕起来。
齐歌不置可否:“或许,比起放箭的人,怀安王此时最应该关心,整个王府的安危吧。”
他淡淡看向小世子,“我想,你应该告诉你父王,他离开天耀城后,发生了什么。”
小世子似乎很怕他,眼里写满了恐惧,嘴唇蠕动着,讷讷不出声。
“你说呀!府里到底怎么了?你为何会来这里?!”夏侯琮心急如焚,罕见地对这个平日里宠爱有加的儿子发了火。
半晌,小世子总算开口,却是“哇”的一声大哭:“府里来了好多官兵!他们抓走了母妃,还、还发现了地牢里关着的那些怪人!”
夏侯琮如遭重创,整个人晃了晃,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
即便早有心理准备,但最担忧的事情化作现实,还是让他眼前一黑。好不容易缓过来,他握紧拳头,怒声质问旁边的林阁老:
“怎么没人告诉本王?!林阁老,你是不是一早就知道这件事?故意瞒着本王,等着看本王的笑话?!”
齐歌对旁边的林阁老一抬下巴,“林阁老,现在可以说了。”
林阁老颔首,清了清嗓子后,道:
“圣上口谕,怀安王残害良民,暴虐无道,贬为庶人。”
在夏侯琮不可置信的眼神里,齐歌淡然开口:
“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吗?尽管问吧,趁我还愿意回答你。”
夏侯琮的手指不自觉攥紧,从前他轻视齐歌,认为他不及自己多矣,如今他总算明白,自己遇上的对手,究竟有多可怕。
他自以为是请君入瓮,不料对方却是瓮中捉鳖。
纵使如此,夏侯琮依旧嘴硬:“你别得意,最好看看龙栖潭里有什么,今日你能不能活着走出这里,还不一定呢。”
“哦?”齐歌挑眉。
两人对话的间隙里,盘旋在龙栖潭里的巨大黑影,终于破水而出!
一刹那地动山摇,潭边老榕树的树枝摇晃不休,叶片如雨点般纷纷落下,一直藏身在树上观察动静的苏盈差点从树上掉下来。
从她的视角看去,碧水里的蛟龙角耸轩昂,沉沉铁甲般的黑鳞在阳光下锃亮发光,一双黄金的圆瞳恍如明珠,粲然耀眼。
但是……这蛟龙怎么看上去如此眼熟。
她想起来了,南荒幻花宫赠予光明圣教,用来看守星落池的金瞳玄蛇,可不就长这样嘛!
只不过龙栖潭这条更大一些,头上多了只角而已。
她曾听人说,虺五百年化为蛟,蛟千年化为龙,莫非这蛟龙……也和南荒有关?
苏盈正神思逸飞之际,齐歌向前走了一步。
龙栖潭的碧水荡漾,那传说里的可怖巨兽死死盯住玄衣青年,和他四目相对,灼热的龙息,几乎就要喷到他脸上。
但奇怪的是,蛟龙并没有露出攻击的姿态。
仿佛……只是在疑惑什么。
面对蛟龙,齐歌一丝一毫的惧色也无,薄唇轻启,毫不容情地吐出两个字:
“退下。”
语调铿锵顿挫,言辞之中,尽是威仪。
苏盈还没反应过来,他这话到底是对谁说的时候,潭中蛟龙似乎听懂人言,竟是闭目垂首,缓缓退回水里。
看到这一幕,林阁老心生感慨,眼前人的身份,毋庸置疑。
这是流传数百年的帝王之血,强大,无畏,令人心生臣服。
夏侯琮总算服软,“你要我做什么。”
齐歌神态漠然:“告诉我,你朝堂上所有的党羽都有谁,除此之外,交出调动怀安郡兵营的虎符,从今往后,五万精兵,奉我为主。”
他的语调不惊轻尘,仿佛在说一件无比寻常的事情,听到他的要求,夏侯琮的指甲深深抠入掌心,带来阵阵刺痛。
——难道自己多年的心血与筹谋,就这样化为乌有么?
“若是我不这样做呢?”他猛地抬起头。
齐歌目光平静:“你不敢。”
简简单单三个字,便已道出他令小世子来此的原因。
夏侯琮看了看离自己不远的幼子,又看了看石拱桥上的齐歌,终于低头,一点一点屈膝下跪。双膝彻底接触地面的一刹,他道:
“草民夏侯琮,拜见新任怀安王。”
看到跪地的夏侯琮,苏盈在心底嗤笑,她还以为对方能有多硬气呢。不过话说回来,自从决定与林家联姻,齐歌真的变了很多啊。
他设计夏侯琮的时候,有一瞬之间,她几乎认不出他。
如此杀伐决断,如此运筹帷幄,如此居高临下。
也是如此的……陌生。
她怔怔想着,未曾发现,龙栖潭的山崖上,同样有一人负手而立。
白衣的公子遥遥注视底下的一切,目光落到夏侯琮身上时,摇头:
“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家伙。算了,助他一臂之力好了。”
他拿过旁边女子递来的赤金弓箭,拉开弓弦,瞄准夏侯琮,松手,利箭离弦而出,精准无比地从夏侯琮的心脏穿过!
艳丽的血花一瞬间盛开,夏侯琮甚至来不及出声,整个人直直倒向旁边的栖龙潭。潭水深处盘旋的蛟龙,在嗅到血腥味后,迅速上游。
蛟龙触及水面的刹那,一箭未停,又是一箭,两只羽箭伴随着呼啸的风声,稳稳扎入蛟龙后颈。诡异的毒素在蛟龙身上飞快地蔓延开来,令它一对黄金瞳孔都转为可怖的猩红色。
亲眼看见父亲落水,小世子爆发出哭喊:“父王!”
他刚刚奔到栖龙潭边,想要拉夏侯琮上岸,下一秒,伴随着震耳欲聋的吼叫,一团黑影从水里骤然暴起!
蛟龙双目充血,满口的利齿寒光森然,闪电般袭向男童!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小世子必死无疑的时候,齐歌足尖连点拱桥栏杆,飞身而起,揽过小世子的腰身,将他送到岸上。
一击落空,血腥味的驱使,加上毒素与疼痛的作用,蛟龙愈发狂躁。它用尾巴愤怒地拍打着水面,掀起滔滔浪花。
看见蛟龙血红的竖瞳,齐歌对着林阁老断喝:“快走!”
话音未落,蛟龙纵身朝着齐歌扑去,在蛟龙冲向他的一瞬,苏盈想也没想,直接跳下榕树,挡在齐歌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