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是超市近半年以来开门最早的一次，因为住在里面的人几乎一晚上没睡。
斐东亚一大早就来到了校门口，比大多数送孩子的家长来的都早。他的怀里抱着个存零钱用的小铁盒，盒上扎了两个孔避免里面的东西被憋死。虽然是段很短的路但他还是格外的小心，两只手如同十字固般紧紧地卡在铁盒上，仿佛里面有一整盒黄灿灿的金粉。
他把这盒子里的东西称为失而复得的爱情，亦或者称为清白。等了这么久，他终于等到了这个可以在郭子禹面前翻案的机会。
但是一切并不顺利，在门卫这里他就卡住了。他用了同样的话术，也穿着同样的衣服，但今天却怎么也进不去。
“真的是老师请我来的。你们二年级的郭子禹老师，教语文，没说错吧。”
“不行，就算你把她家户口背下来也不行。”门卫的口气比磨盘还硬。
“上次你就放行了。”
“能一样吗！”
门卫一只脚踏进了传达室，从桌上那沓厚厚的纸上摸出一张，他把纸举到斐东亚面前，几乎紧紧贴上他的鼻子。
“现在是特殊时期，这个投毒的混账一天没抓住，闲杂人等就一天不能进入学校。别说是你了，校长他舅来了都这待遇。”
那是张挺尴尬的通缉令，你完全可以从上面看出公安系统也陷入了瓶颈。
没有通缉犯的照片，也没有姓名，没有嫌疑人的高矮胖瘦，更没有提到纹身之类利于辨认的特征。他们只是说事态严重，许诺了一大笔让人眼馋的丰厚奖金，至于去哪里抓这位线索全无的投毒者，给出的方法只有瞪大眼睛。
门卫还指了指四周的围墙，让斐东亚明白他绝不是在危言耸听。这种通缉令就和特务似的已经把校园层层包围了，每隔十几步就能看到一张。
斐东亚还是不甘心，像个多余的门栓似的杵在那里，所有学生都要绕过他这个障碍物才能进去。
“别傻愣在这儿呀！”门卫拽着他的袖子把他拽到一旁，无奈的长吁了一口气，又把他拽进传达室里。
“进是肯定不让进的，但你坐着等吧，忙完了我去把她叫出来。”
门卫说完就出去了，但几秒钟之后又走了回来，把自己的水杯盖子拧上才再次放心的离开。
孤零零的斐东亚环顾四周。这间传达室没有特别的地方，也就是木质桌椅加一张床，简单到已经无法再做任何减法。他百无聊赖只好透过房门往外看。
他瞅见了一位正在虐待孩子的母亲。
那人倒着握住一升多的大水壶，也可以说是水桶，壶嘴插进女儿的嘴里，壶里的水如瀑布般向下倾倒。小姑娘脖子上的青筋都凸出来了，握紧拳头，仰起脖子拼命往肚子里咽，发出一阵下水道板的咕嘟声。
满满一桶水都喝完了之后母亲瞅了眼表，居然又从袋子里掏出一大堆包子。那真的是好大一堆，她往女儿嘴里填鸭式硬塞的时候斐东亚一个一个的数，一共塞了足足十五个。旁观的斐东亚慌的直咧嘴巴，那小姑娘的肚子已经不是肚子了，似乎随时都会像气球一样炸开。
“饱了吗？”母亲居然还俯下身子很认真的问。
“嗯。”女儿艰难的吐出一个字，用袖口擦掉嘴边的油脂，现在抬胳膊对她来说都是挑战。
“那就好，我们之前怎么讲的？”
女儿抚着肚子已经出现了翻白眼的症状，光是张嘴但发不出声音，片刻之后吐出一个和上课铃一样响的饱嗝，这才喘着粗气略微恢复正常。
“不吃不喝，回家再说。”女儿虚弱的说。
母亲很心疼的把她抱在怀里，但又不敢抱得太紧，担心会像挤牙膏一样把里面的东西挤出来。
“妈妈也是为了你好，我太害怕你出事了。”母亲揉了揉酸楚的鼻尖，吸了两下鼻涕，“咱不在外面吃午饭。同学给的东西也不能要，明白吗，再好吃的都不能碰。”
“我不馋。”女儿宽慰妈妈冲她笑笑，“我现在看到吃的只想吐。真的。”
“这就对了，快去吧，别跑！会颠出来的。”
有一道格外亮丽的倩影和小姑娘相对而行，两个人擦肩而过。郭子禹终于来了，渐凉的天气将她的脸蛋打磨的微微发红，反正在斐东亚眼里比上次更动人了。她一看清传达室里的访客，立刻洋洋得意地冷笑了一声。
“想通了？现在知道来自首了？我就说我一定有办法治你们这种小贼。”
“我抓到真正偷手机的人了……呸，不是人。”
斐东亚把小铁盒上的锁打开递过去，但是郭子禹上下打量那盒子就是不上手，她满脸狐疑的审示着他，像在看一个以诈骗为生的江湖术士。
“你开什么玩笑？”她比划着铁盒的大小。
“肯定和你想的不一样，这个贼，不是一般意义上的贼，但是这家伙会写字，昨晚已经写下来向我承认了。”
郭子禹非常小心的，试探着把手伸过来。
“对，就是这样，一会我把笔放进去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郭子禹把小铁盒的盖子打开。
大概两秒钟之后，整个操场和整个教学楼，整个学校门口的所有人乃至于马路对面的公交车站，都听到了一声他们整年都不会忘记的鬼哭狼嚎般的尖叫。
“变态！”
郭子禹一巴掌将那装着老鼠的铁盒扇到了天上，她不顾形象的冲出去，当着家长们的面疯了似的大喊，连高跟鞋都跑掉了。
“宋师傅！有老鼠！快来呀，把这个变态赶出去！”
“你先冷静一下，你听我说。”
斐东亚近乎哀求，追上去的时候周围都是灼热的目光，家长们惊恐的把孩子护在怀里，羞的他赶紧把脸挡住。
本就站的不远的门卫两三步便赶到，拦住了想要追着解释的斐东亚，四只脚将门口堵得严严实实，也堵住了老鼠逃跑的通道。
“师傅我就和她说两句话。”
“怎么的，还想往里硬闯是吧！”门卫凶狠的威胁着说。
门卫把斐东亚推回到屋内，为了不让耗子溜走还把门严严实实的关上。他顺手拿起放在门后的拖把，一路追着在地上四处乱窜的灰色小毛球打。
“师傅。您停一下，这个老鼠很不一般啊，千万不能打死它。”
斐东亚上去抱住门卫的胳膊，倾尽全力请求人家不要赶尽杀绝。但他被轻易的推开了，这一刻门卫薪水的价值体现得淋漓尽致。
“师傅您听我说，它真的能写字的！它真的很厉害。”
尝试搂住门卫腰部的计划也失败了，斐东亚再一次被狼狈的推到地上。
他实在不是门卫的对手，捂着摔得生疼的屁股，眼睁睁的看着……
但他却看到门卫如石化一般离奇的定住了。门卫的胳膊高高地举起来，拖把上的碎屑甚至很讽刺的洒在他自己的头上。他本该在三秒钟之前就砸下去的，但就像保健品广告里的反面素材，这个简单的动作他就是没做到。
斐东亚赶紧爬起来，就在放着通缉令的桌上，那只老鼠抓住其中的一张如免死金牌一样挡在自己胸前。
如果只是这样当然不足以震住一个成年人。关键是它的小爪子，虽然它吓的哆哆嗦嗦的却还是很努力的在金额上画了个圈，一种绝不该出现在动物行为里的非常准确的画圈。
斐东亚知道它肯定有话要写，立马从口袋里掏出笔递过去，他本来打算用这支笔和郭子禹和好的。
老鼠龙飞凤舞的写，瞠目结舌的门卫缓缓把手放下去。
‘我明白，让我活，带你’
“师傅您看到了吗？我没撒谎吧，您帮我做个证，您去给郭子禹说一下。”
斐东亚把通缉令举到门卫面前，嘴角兴奋的都快咧到眉毛上去了，因为担心门卫脑子不灵活再追着打，他趁着说话的机会就把无处可逃的老鼠抓回了铁盒里。
门卫很不自然的瞅向窗外，板着一张很糟糕的脸。瞅向那群本来应该赶快去上班，却因为有热闹看所以赖着不走的家长们。
“走人。”他目不斜视的吐出一个词。
“您也觉得很离奇吧。”
“赶快，你给我走人！”
斐东亚被粗暴的搡出了门，连同怀里的小铁盒和手里的通缉令一起。刚才郭子禹大骂他是变态时所有家长都听到了，这帮了他很大的忙，现在门口的人群不需要指挥就会主动给他让出一条道。
“他不是学校的人，真的不是我们学校的。”门卫跟在后面马不停蹄的解释，“耗子也打死了大家别担心，对，耗子也不是我们学校的。”
为什么和预先设想的完全不一样呢，垂头丧气的回到店里之后，斐东亚躺倒在床上半天没有缓过神来。
他是如此幸运的抓住了这只万里挑一的耗子，幸运的犹如上天的暗示，暗示他和郭子禹的缘分并没有断。没想到老天都这么不讲信用，在它一番兴致勃勃的怂恿之下，事情终于成功变得更糟了。
之前斐东亚在郭子禹心里撑死是个小偷，现在倒好，成了个报复心极强而且精神很不正常的小偷。
他看向床边的小铁盒，把一切都怪罪给里面的罪魁祸首，当然转过头之后，他的注意力却不自觉的集中到了通缉令上。
缓缓地把铁盒打开一条缝，他很认真的问那老鼠：
“你前面的意思是，你知道这个投毒的家伙在哪？”
这句话老鼠仿佛等待多时，它急不可耐的用点头回复了他。
这绝对是个值得费费脑筋的大。等到孔岭准时准点扛着几箱酒走进来时，斐东亚立刻就像块膏药似的凑上去，向他讲述过去十几个小时里的惊人发现，不过孔岭听完之后反应出乎斐东亚的意料。
“那女人几乎让我们倒闭，你居然还想和她谈对象。”
孔岭本该把酒藏进货架的最角落，拿一堆五香花生盖在上面。但现在他非常的生气，也不掩饰了就明晃晃的扔进收银台里。
“你能不能关注重要的事情。我说的是这个，”斐东亚把手里的通缉令挥舞的哗哗作响，听起来还真像是钞票在齐舞，“如果那老鼠说的是真的，咱们就不用再为欠款发愁了。”
只是孔岭依旧不兴奋，就像你听家里的小外甥唠叨幼儿园的琐事一样冷漠。
“我觉得太玄乎了，那只是只老鼠。”他站在收银台里用脚把酒往里面推。
“是一只能听懂人话还会写人字甚至懂得怕马屁和小贿赂的极其不寻常的老鼠，你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说？”
斐东亚觉得自己快缺氧了。
“你那是什么眼神，你不信我是不是。”斐东亚很不满的摊开双手。
“如果是真的，我现在只想敲它，它偷了我不少货。”
孔岭怨气十足的盯着后堂里的小铁盒。他是那种永远都会把情绪写在脸上的淳朴人儿，是读心术表演艺术家们梦寐以求的理想道具。孔岭永远做不到在满腹怨气的时候还能笑出八颗牙齿，对他来说那是有违常理的超能力。
“能不能把格局放大一些，”斐东亚做了个向外撒花的动作，“它也不是没给礼物，更关键的是我们能靠它赚回一整个车间的糕点。”
他又一次把通缉令舞出哗啦啦的声音，这片普通的纸在他手里简直成了个铃铛。
孔岭只是朝纸上瞟了一小眼，一个摄影机都来不及捕捉的非常短暂的瞬间。他又出去搬货了，不愿意在这份虚无缥缈的希望上多浪费任何一秒。
“我怎么都觉得这不靠谱，我们还是把时间花在正事上吧，这两天赶上了机遇正是好时候呢。它怎么可能真的知道投毒人的下落。”孔岭呼哧呼哧的说。
“当然是靠鼻子。”斐东亚刚才就思索过这个问题，“你不知道吧，老鼠的鼻子比狗都灵敏的多。”
这次孔岭干脆不接话了，他忙着应付几位刚走进店里的客人。不需要人家开口询问，就直愣愣的主动介绍到：“喝的都在那两排架子上。”
“就一句话，你到底去还是不去？”斐东亚叉着腰，耐心已经快被磨没了。
“你能去把货搬进来吗，我要帮他们找找生产日期。”
“行，你就永远干苦力吧，永远当个搬货的。”斐东亚离开了超市，不过没有出门只是去了摆着床的另一间房，“等我成功了，还完账之后余下的部分就全装我自己口袋里。而且到时候郭子禹也能看到新闻，神奇市民勇敢缉凶，她准会醒悟过来原谅我。你别眼红，我告诉你，你到时候千万别眼红。”
他把盖子掀开把纸笔递给老鼠，专注的忙自己的大事业，仿佛外面生意愈发热闹的超市只会拖他的后腿。
“写吧，那家伙到底躲在哪。”
老鼠写下来了，不过并不是斐东亚想象中的。
‘不是时间，晚上是时间’
“你的意思是现在时间不对是嘛。”斐东亚猜病句已经猜出经验了，“怎么，那家伙白天是还在流窜犯案吗，行吧，那正好，我也……我也……”
他说着把铁盒盖好，便躺倒在了床上，经历了一晚上再加一早晨的折腾，现在他真的瞌睡极了，是那种连梦都顾不上做的极致的困顿。
……
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傍晚，不过并不是完全连续的，手脚不够用的孔岭曾三番五次的进来喊斐东亚帮忙，所以中间还夹杂了几段装睡。
等到斐东亚正式起床时，孔岭正趴在收银台上清点今天的账目，已经到了他该下班收工的时间。
“……白酒剩了半箱没卖掉，得换个牌子了，那两个五年级的说喝着像洁厕灵。冰激凌味的汽水比柚子味受欢迎的多，明天不能都拿两件……”
他总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扎扎实实的在随身的小本上规划好明天。一如既往的不嫌麻烦，也从来不需要斐东亚操心。
“你真的不跟我去？”斐东亚有点最后通牒的味道，“不危险，咱们又不拼命，找到地方后盯紧了通知警察就行。”
“我今天累的腿都快断了。”
孔岭整理完了，把小本放进兜里开始穿外衣。
“嘁，随便你。爱信不信。”
斐东亚扭头回到了床边，把拖鞋换成不会冻掉脚指头的旅游鞋。他敲了敲小铁盒，打开一条不足以逃跑的缝隙，像是狱警通知犯人放风时间到了，而处在服刑期的老鼠也很配合的递上一张提前写好的纸。
“醉花苑北门进入左拐第三个路口……这地方不是那个烂尾楼嘛。你不是耍我吧？”斐东亚将信将疑的把小铁盒重新扣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