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今晚是进不去了,冻得够呛的斐东亚缩紧了脖子,在冰冷的街道上乱逛。他现在非常的后悔,是那种就算要写份上万字的检讨书也绝不讨价还价的后悔。他可以问心无愧的说自己绝不是要故意伤害孔岭,他自己都好奇,搞不明白当时怎么讲出那些混账话的。
你总会在大学里遇见这样的人,长得算不上好看,性格也让人着急,就住在你的邻铺总是跟无主幽魂似的围着你绕。这家伙对你言听计从,哪怕你恶作剧故意耍他。他会帮你把衣服洗干净,替你在根本没出现的课上喊到,合影时永远像个跟屁虫似的贴在你的右手边。而你最讨厌别人说你们是朋友,你打心眼里觉得他不仅呆还非常土,说实话有些瞧不上他。但到了说再见的那天,你突然发现你最舍不得的就是他。
斐东亚的那个人就是孔岭。
所以他不想说再见,他和家里大吵了一架以离家出走的方式和孔岭创业。他从不觉得孔岭是经商的天才,但他已经习惯了被孔岭迁就的生活。
只是今晚迁就他的人也发了脾气。此刻斐东亚真的是想回家都回不去,沾学校的光,附近不允许出现酒吧也没有歌厅,因此在半夜拉人的出租车都找不到一辆。他缩头缩脑的走了五条街,当然也可能是七条,反正一瞅见有个亮灯的地方顾不得细看就跑了进去。
一间彻夜经营的面店。
老板本来趴在吧台上睡觉,听见脚步声之后耳朵忽然像兔子那样竖起来,直接小跑着出来迎接连椅子都踢翻了。他实在是太过于热情,斐东亚不由得怀疑上次有人光顾是不是中世纪的事情。
“呃,还能吃什么?”斐东亚知道这个时间点无法要求太多。
“都可以,只要墙上写了,随便点!”
老板点头哈腰的,满脸堆笑还不敢站直了说话,谦卑的像个任君差遣的仆人,过于热情以至于让人不适。这使得斐东亚不得不坐下,现在转身离开他可能会内疚到明天早上。
“那就一碗炸酱面吧。”
老板如得了军令似的火速去开灶,而斐东亚又叫住了他。
“还有,麻烦给我拿个大点的袋子。双层。”他如哄孩子般抖了抖怀里那堆杂物。
大概是害怕客人改变主意,面很快就端上来了。但斐东亚只是面露难色,却一口都吃不到。
“老板,你把筷子忘了。”
他举起自己伤横累累的手,意思是没办法靠这种粗暴的方式直接就餐。
接下来老板的行为就让人费解了。
他的确是拿来了筷子,但却不是给客人拿的。他同时还拿来了小碗,在斐东亚对面坐下来,把热腾腾的面条往自己的小碗里拨了点,又拨过去点酱和青菜,然后毫不见外自顾自地吃起来。
斐东亚着实是傻了,这一晚上他就没遇到过一件正常人该遇见的事情。头回碰到还有厨师从客人碗里抢食吃的,而且还吃的那么自然毫不见外。斐东亚也不敢多问,只能偷偷观察这面店老板的长相,观察他的眉眼和唇形,脑海里回忆着他是不是某位许久没联系的远房亲戚。
那一小碗面很快就咕噜噜的全下了肚。老板在嘴上抹了一把,从围裙兜里掏出来个轻巧的沙漏摆在桌上,担心斐东亚看不清还刻意往他面前推了些。
“你能直说嘛,这到底什么意思?”斐东亚实在憋不住了。
“呦,我以为你早就瞅见了呢。”
老板指向侧面的墙壁,那猫头鹰挂钟的下面,两排用红色卡纸剪裁出的醒目的标语:
‘绝对安全无毒老板碗碗先尝’
斐东亚的心头忽然涌上了一股难以言喻的巨大的酸楚。他刚才的怀疑,不解甚至于怨愤的小情绪此刻全都烟消云散了。被孔岭赶出来时他都没有这么难受,他想了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只想去抱抱对面这个完全陌生的在荆棘丛中艰难前行的人。
那老板无奈的笑笑。“都是这投毒闹得,为了糊口没办法呀,就这贴上也没多少人呢。呦,时间到了。”
他把已经全部落下的沙漏重新装回兜里,这才去给客人拿餐具。
虽然浑身上下哪里都痛真的很影响胃口,但斐东亚最后连碗里的酱汁都舔了个干净,他觉得这是最合适的办法,将信任用无声的语言默默传递。
在吃饱之后斐东亚很快就趴在桌子上睡着了。之前那几个小时的奇遇恰如兴奋剂,现在药劲儿一过,他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了。饱受摧残的身体是不会撒谎的,双腿命令他留下来,警告他不要再跑回冰冷的夜色中去瞎闹。
醒来之后孔岭肯定也消气了,一直发怒这么难的本事他可学不会。在闭上眼睛之前斐东亚在心里嘀咕。
……
一阵急促的拍打。老板把斐东亚戳醒了,此时天依然是黑的,他揉着惺忪的眼睛模糊的看见挂钟刚刚经过五点。
“我知道,好呢,这就走,就走。”斐东亚含含糊糊的嘟囔。
“我不是赶你,只是你手机响了。”
斐东亚冲老板点点头聊表谢意,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口袋里正发出嗡嗡的震动声。看到来电人的姓名时他瞬间就乐了,那贼笑的表情说得难听些甚至有点小人得志。
果然是孔岭打来的,这还没到早上呢他就先绷不住了。
可是电话接通后,孔岭依旧严厉的口气怎么听都不像来认错的。
“你这样有意思吗,你赶快来给我打开!”
“什么?”斐东亚困惑不已,又确认了一遍来电人。
“门。你别再演戏了。”
“什么门?”
斐东亚回头看了下面店那扇古风古色的原木小门。孔岭说的当然不会是这个,但他已经被绕的神志不太清楚了。自己只是小睡不到三个小时,怎么像睡了三年似的居然和世界脱节了。
“就是你把门卡住的,我都听到声音了才起来的,你——”
清脆的磕碰声。像是手机摔在了坚硬的地板上,几乎是同时孔岭痛叫了一声。
“这地上,怎么,怎么这么滑。”他说话时直倒吸凉气。
斐东亚把差点脱口而出的关心咽了下去,像生吞秤砣似的很艰难的咽下去。他告诉自己怎么也不能先服软,但只要电话那头的人认错,那自己可以立马举着他去医院。
又是几声很特别的深呼吸。
“不对,不对,这……怎么这么浓的酒味,那半箱是不是漏了。”孔岭的声音只能用慌张来形容。
虽然身处暖和的面店可斐东亚心中忽然一紧,这世上也许有人能装出以假乱真的惊恐,但他知道自己的搭档绝对演不出来。
“斐东亚,那个……那个插座,你给我说你安回去了对吧?”
这是多年来唯一一次,斐东亚听到孔岭在念他名字时发抖。
“对。”他下意识的想喝一口桌上的茶水,不知道为何自己也在抖,“我记得,我应该是……”
但没有等他回答完,电话里传来了一声无比刺耳的哀嚎。
那声音实在是太大了,斐东亚没有坐稳摔在地上,手机飞出去好几米远。连旁边正在擦鞋子的老板都听到了,他直接从柜台里蹦起来,满脸惊骇的询问出了什么事。
斐东亚捡起手机就往门外冲,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大喊孔岭的名字,却唯一回应他的只有那让人心底发毛的哀嚎。
他根本顾不上看马路上有没有车,只是用最快的速度朝着店里的方向狂奔。就像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一样,不顾一切的对着电话嘶吼,整条睡梦中的街道都被他吵醒。
他的喉咙喊的生疼,血早就已经涌上了嗓子眼,嘴巴和鼻腔里全是浓郁的腥味。此刻他的每寸皮肤都是麻木的,根本感觉不到屋外是冷还是暖。
明明已经拼尽全力了,腿都失去了知觉,但还是觉得太慢。拐过最后一个街角他终于看见了自己的超市,但那已经不能被称为超市了,只是一栋熊熊燃烧着的房子。沉甸甸的黑烟比当下的夜色还要阴沉,从每个缝隙里溜出来膨胀着散开。周围的邻居已经先到了,几个体格最健壮的男士正在想尽一切办法打开大门。
电话早就已经断开了连接,是什么时候断的斐东亚头脑完全木了一点也想不起来。屋里的烈焰丝毫没有消停的意思,仿佛是再也不打算熄灭了。有个嚣张的声音钻入斐东亚的耳朵,似有似无,是那炽热的火舌正在门里狂妄的笑着。
斐东亚扑过去帮着一起使劲,刚抓住卷帘门手就被烫出个大水泡。旁边手上缠着毛巾的男人立刻把他推开,指着卷帘门侧面的滑槽让他不要乱来。
“全都是石子,塞满了,卡的死死的。”
那人说完就抓紧每一秒钟继续清理。大小不一的石子被抠出来逐渐铺满了台阶,细数的话绝对有上百颗,任何人看了都会触目惊心。等到清理干净了门却还是拉不起来,钢板在高温炙烤下早已经变形。最后还是等人拿来了撬棍,才得以成功的打开大门。
看到那个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乌黑的身影时,斐东亚彻底失去了理智。如果不是大家眼疾手快抱住他,他真的会冲进火里去。
“放开我!放开!那是我哥,我哥!”
“你进去除了送命有个屁用!赶紧去接水啊,后头卖花的那家。”
那人怕斐东亚再做傻事,直接推着他走进了旁边的小巷。但是卖花摊位上的水龙头也只有一个,看大家排着队接斐东亚急的心都要蹦出来了,他从别人手里抢过盆子想去找别的水源,然而刚走出十几步就撞到了那只白脸大老鼠。
就在一辆私家车的轮胎后面,它一大半身体都藏匿在阴影里,正狠狠的注视着超市的方向。它并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紧紧跟着好几只同类。
这毫无疑问就是它的杰作。斐东亚此刻只想活生生扭断它的脖子,一次根本不够,要几千次几万次的扭断!但他冲过去的瞬间老鼠们便开始逃跑,他大声的咒骂使出全力把盆子丢出去,发现没有砸中又把鞋子脱下来也丢了出去。
这些扁毛畜生就算长着四条腿也终究是跑不过人,近在咫尺了,斐东亚知道几秒钟之后他就会把那只挨千刀的白脸大老鼠踩在脚下。
但一阵突如其来的剧痛之后,他扶着头发现自己撞上了墙。
这些狡诈的老鼠们净往狭窄的小道和缝隙里钻,比如眼前的两堵墙之间,这个只能塞进一只胳膊的窄缝。
在拼命追了两条街之后,斐东亚最终还是跟丢了。
他气喘吁吁的停下,还想追却不知道往哪里追。他实在是太不甘心了,一脚踢在旁边挡路的墙壁上,之前受伤的脚趾再度渗出血染红了沾满灰尘的白袜子。
他使劲捶打自己的胸口,跪在地上蜷缩着身体,非常想哭,但张开嘴却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