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东亚出门的时候付桐言好了一点，已经从躺着变成了坐着。斐东亚刻意大喊：“晚点回来，有家企业点名非要雇我。”就为了能让她宽慰些。

    他以往总是觉得围巾麻烦，而今天却专门戴上了。主要是因为气温又低了三度，当走在路上鞋子陷进积雪里的时候，他下意识的为礼貌的生存感到担忧。

    一路上到处都是纱障般白茫茫的，怯懦的阳光穿不过云层，所以冬日里的一点、三点和五点看上去没什么差别。那女人说的地址非常偏远，他长途跋涉连着倒了三趟车，一个半钟头之后才赶到地方。

    斐东亚确信自己没有走错路，但透过墙上的围栏向里看，一切都显得是那么的不对头。

    他的面前不是一家工工整整的公司，而是座迷人的园林。沉重的黑色大门上看不到任何欢迎光临的招牌，所以实际上是座非常之广袤、踮起脚尖来都望不到头的私人园林。

    郁郁松松的湿地松从入口处一路铺开，沿着鹅卵石铺成的道路蔓延向里，纵使被厚重的积雪严严实实的包裹，它们叶子上的翠绿也不减分毫。在林间茂密的缝隙中藏着白玉雕砌的拱桥，拱桥下面的观赏河不知用了怎样的奇技淫巧，潺潺的流淌着丝毫不符合这个季节应有的模样。林子里稍微深一些的地方，能看到几簇化石般的诡异木头，它们狂野的纹路散发出人工绝对无法仿造的自然成色，每一根都威武的朝天耸立着，不惧侵蚀的外表将时间衬托的倍感稚嫩。

    所以这就是全部。不，当然不是。里面足够的大，但斐东亚的视野只有这么大。这种私人园林放在古代只属于两个人，一个是皇帝，另外一个是准备被皇帝杀头的人。

    十有八九是自己记错了，就在斐东亚迈开腿准备离开时，有人叫住了他。声音来自于门里不远处的小屋，俗称门卫室，如果说话的人情商高点可以叫做访客歇脚处。这栋全木的小屋古风古色，顶上还是年代感十足的青绿瓦片，和绝美的林子毫不违和的融为一体，而喊叫斐东亚的人刚从屋里走出来。

    那人穿着厚重的大衣还戴着臃肿的手套，整个头都裹在驴耳帽里，像是个长时间在寒风中穿梭的樵夫。他没挪几步就来到了大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个小记事本。

    “是三点那波的吧。”那人问。

    斐东亚答应是答应了，但总觉得这形容有些古怪。

    “号码。”那人用嘴巴咬开笔帽。

    “什么？……噢噢噢，31，31，我想想，313629！”斐东亚差点就把这串数字给忘了。

    “313629，第五个了。”

    那人又自言自语的重复了一遍，在本子上做好记录，然后说了句：“使劲推，门没锁。”随后他重新回到小屋里，但钻进去之后没过两秒钟又出来了，而这次身后则跟着一长串人。

    “下一波给你，我先把他们带进去。”

    他冲着里面交代了一句，小屋里还剩下一个人正端着冒热气的杯子在品尝热茶或牛奶。饮茶者把杯子微微举起来，表示自己听到了并且没有任何意见。

    带驴耳帽的人在最前面领路，用大嗓门朝大家吆喝：“你们头一回来都跟紧喽，岔路多得很，乱走的迷了路可别怪我。”

    斐东亚晕晕乎乎的跟在队伍里，他明明记得自己是来应聘的。他必须找个人问点什么，往右边凑了两步，那里有位正在用衣服擦拭镜片上雾气的姑娘。

    “你好，猫太岁公司是在这里面吗？我是他们新招的旋粒子捕鼠科技代表。”

    “没错，五块五。”

    斐东亚被这莫名其妙的称呼弄傻了，而姑娘则把干净的眼镜重新带上，她笑了起来，但怎么看都有点不怀好意。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的令人感叹，再加上镜片的映衬，要说有些精灵的血统也是不过分的。还有洁白的肤色也很突出，但绝不是洁白如雪，因为地上那些混杂着泥土的积雪和她相比明显略逊一筹。她那树杈般纤细的腿插在船一般大的雪地靴里，更显得古灵精怪，斐东亚总觉得她的耳朵可能随时会变成尖尖的样子，要不是把翅膀忘在家里，她此刻应该已经飞上了树梢。

    “终于找到你了。给你也是这个开场白吧。”精灵族姑娘挑了下眉毛。

    斐东亚吞了口口水。“嗯……对。”

    “我们都一样，你看到的每个人都是小栗子课代表。”她听上去像是故意在调侃这拗口的称呼，“而你站在这里就表示，那串数字的主人成功的赚到了五块五。”

    长长的队伍正在迈过白玉拱桥，桥下的流水化为蒸腾的湿气扑面而来。斐东亚略微一思索就闹明白了。“所以那是个工号？他们这是在大范围拽人来海选！”

    那姑娘点了下头，一根不识好歹的细松枝拦在面前，被她直接掰断握在手里。“可比海选厉害多了，在网上找工作的一个都没放过。”她用手里的枝丫指了指队伍前面几个年纪挺大的老伯，“男女不限，老少也是。”

    斐东亚顿时感觉自己被骗了，那令人心潮澎湃的邀请只是虚伪的话术，根本不包含一丝的诚意。他完全不是什么足够特殊的人，身上也没有任何的科研潜力。他能被选上只是因为他的手机没有欠费。

    “但你也不用觉得很糟糕。”

    精灵族姑娘路过木头化石的旁边，手痒痒用枝丫抽打它们。斐东亚担心被连带罚款，赶紧闪开离她远点。

    “现在还有能力大范围招聘的企业简直比文物还稀缺，所以这怎么说都是个机会。哪怕最后被刷掉了，能进这地方逛一圈也挺值的，对吧五块五。”

    “被你掰断的松枝应该不会这么想，另外，我叫斐东亚。”他不喜欢自己听起来像袋打折的咸盐。

    “好的，五块五，我记住了。”那姑娘一本正经的回复他。

    斐东亚不想继续和她说话，与这姑娘聊久了对健康影响还是挺大的，但他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人都有年纪落差，他们看起来大都属于父辈，只有这姑娘貌似二十多岁。

    “那个旋粒子科技代表到底是干什么？”他憋不住继续问。

    姑娘果断耸了耸肩膀。“我也不清楚，不过你看看这些人缩头缩脑的样子，似乎流氓也是可以胜任的。”

    “他们只是冷。”斐东亚实在受不了了。

    队伍忽然之间走不动了，斐东亚没刹住车踩在前面那人的鞋跟上。他绕开挡在前面的人群想要搞清楚情况，只看见路的两侧出现了几个硕大的笼子。

    “问个好，来，下午好。”

    有人冲着最近的笼子傻乎乎的说话，看清楚之后，斐东亚发现那笼子里关着两只体型极其壮硕的鹦鹉。那些鹦鹉有半个成年人高，如果你用女孩子去比可能还不止。这鹦鹉的羽毛呈现出迷人的蓝色，层层叠叠的，犹如把永不停歇的海浪披在了身上，而它们黑玉石般的尾巴绵延修长，像极了海洋深处还没人到过的最纯粹的地方。

    而鹦鹉只是打头阵的，这是一大片处在园林中心的私人动物园。鹦鹉的隔壁就是孔雀，没错，永远昂首挺胸步伐骄傲，因为太漂亮而不受欢迎的邻居。还有鸵鸟，有个不怕啄的家伙，尝试着把手伸进去薅它们肚子上的毛。稍微拐个弯，就可以看到鳄鱼，冬天不是这些短腿猛兽的活动时间，就像几根长了苔藓的墨绿色木头，而那条不结冰的河则正好从它们的笼子中间穿过去。

    这周围全是动物身上独有的，骚哄哄还带着浓烈臭气的野性味道。但人永远难以理喻，他们闻了太多的汽车尾气，反而对这骚臭味上头又着迷。

    “我要是知道有这样的地方，肯定得把我女儿带来。”有个妈妈站在野马笼子外面懊悔地说。

    鹦鹉笼旁边聚集的人最多，他们想尽了各种方式逗那两只名贵的鸟儿。教它们说‘你可真瘦’，问它们老家是哪个村的，指着自己的舌头让它们照葫芦画瓢。恍惚之间，斐东亚觉得鹦鹉们更像是观众，正隔着栏杆观赏一群狒狒卖力的表演。

    而不管他们把嘴皮子耍的多响亮，鹦鹉的回答永远只有一种：

    “全都是薛庆的！”左边那只只会尖着嗓子喊。

    “薛庆大人吉祥！”右边那只永远跟在后面喊。

    带驴耳帽的领路人也不急着催大家走，他站在旁边傻乐，笑的肩膀上的肉一抽一抽的，这是他的娱兴小节目，看他们在鹦鹉笼前徒劳的折腾。

    “没用的。”他冲着站在旁边的斐东亚随口说，“它们只会这两句，和你说什么没关系，它们是看到人就会喊。”

    “这些都是为了研究旋粒子技术吗？”站在他后面的精灵族姑娘用略带惋惜的口吻说，“我应该怎么称呼它们，四肢还暂时完整的试验品？”

    “不，两码事。”领路人露出一副鄙夷的表情，“这些完全就是为了穷显摆，你知道暴发户最怕什么嘛？”

    “破产。”斐东亚随口说出。

    “错，最怕别人不知道他有钱。”

    “你是指……”

    “还能是谁，那不一直在喊嘛。”领路人学着鹦鹉的调调，“薛庆大人吉祥！”

    说实话听起来有点像公里的太监，反正眼镜姑娘翻着白眼打了个哆嗦。

    “就是他创造了旋粒子技术？他研究的是生物学还是物理学。”斐东亚带着崇拜的口吻询问。

    “不，都不是。”领路人很正式的睁大了眼睛，“他压根没上过学。”

    他打了个响指，旁边的鸵鸟非常配合，从笼子里伸出毛茸茸的脑袋任由他蹭来蹭去。

    “所以说时机很重要，鼠灾刚有苗头人家就瞅准了机会，你知道火箭吧，那发达的速度比火箭还快。现在可真是钱多的没处烧了，又把这些个扁毛畜生也整来。”

    笼子里的鸵鸟似乎知道被骂了，耍着脾气把头缩了回去。领路人的耳根微微泛红，忽然朝旁边猛啐了两口。

    “呸呸呸，毕竟也是我老板，你们就当刚才什么都没听到。”

    领路人召集大家继续往前走，后面的树木逐渐变得稀疏。他们并不是一支孤单的队伍，不时就有人从相反的方向走过来，在和斐东亚擦肩而过时，他听到其中一位嘴里面正怒骂着‘一点儿都不公平！’

    “真正被选上的概率只有十分之一，可能还不到。”带驴耳帽的领路人苦笑着看向身后的队伍，就像看一群准备去赴死的士兵，“只能祝你们好运。”

    他们很快就经过了一个很小资的沙地网球场，因为众所周知的天气原因那里此刻只有沙子。再走两分钟，他们的左手边出现了一片高尔夫球场，场地过于袖珍，总共只有一个丘陵和三个洞，不过拍个照片骗骗朋友肯定是够了。

    “那边是私人飞机吗？”

    顺着人群中的叫嚷声望过去，斐东亚看见了一栋非常精致的红白相间的小洋楼。在好几百步开外，和他们之间隔着很多低矮但茂盛的灌木，洋楼前的停机坪从这个距离望过去像是个银灰色的餐盘，有人还发现楼后有片清澈的鱼塘，但很快就被别人嘲笑了，大家告诉她那叫做温泉。

    “对，那是我们老板的私宅。但不要凑过去。”领路人把他们的好奇心都按死，“我们不走那边，回来，都快回来。”

    惬意的鹅卵石逐渐消失于路的尽头，在登上几节低矮的水泥阶梯之后，他们眼前出现了一栋半弧形的华丽建筑，整栋楼在光线的照耀下呈现出淡蓝色，显得很是高贵，用来当某家银行的总部也绝不掉价。

    楼外围摆放着几块一人多高的展板，上面写的虽然是企业介绍，但里面频繁的提到拯救全人类，所以更像是喝多了之后喊出来的吹牛口号。

    走进暖和了许多的大楼之后，门口不远处站着位手拿文件夹板的职业女性，为了形象更好看，她在大冬天依然选择了一步裙而不是裤子。她看到有人进来立刻快速的翻找文件，等他们走的足够近，她已经找到了自己想要的：

    “五号等候室还有位置。”她冲领路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