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月

    “活人?”

    “不错,尤其是像你这样,从内到外都很新的新人。”

    这话极其怪异,昭歌觉得不舒服,尤其是这个‘新人’,绝不仅仅是指她的身份,它一定还有别的意思,会是什么?

    答案必然不能听这个似鬼似妖,身份莫名的假菩萨的话,她快步转身决意自己去找。

    诛妖笔录中记载踏入不同的时空比出去容易,她只需一直走,总能走出这重时空。

    那假菩萨也不阻拦,只在她身后笑,是胸有成竹的嘲笑,边笑边道:“你真的很新,这里已经许久没来过你这么新的人了,留下来吧,像他们一样留下来吧!我可以许你永恒的寿命!”

    四周的鬼怪妖魔闻声都转头看她,眼神怪异,厌弃,嫌恶,像在看一个疯子。

    若非烛光映出满地鸟兽虫鱼的杂乱影子,昭歌真以为自己面对的是一群普通的凡人。

    她愣了下,干脆加快了脚步,跑出很远,假菩萨那充满蛊惑的笑意犹在耳畔,喊了几句,起伏的声调骤然变地低平,一句格外轻的,召唤似的:“对,来我这里。”让她停了下来。

    她回头去看。

    明明走出很远了,而身后狭长灯火璀璨的街道上,香火缭绕的神庙前,还有另一个她,顺从地取下头顶斗笠,纵身走入神庙投下的阴影里,看来仿佛是被那庙吞噬了。

    不,那是谁?那不是自己!

    她惊了一跳,倒退几步,脚下的地猛地空了。

    在空中坠了不知多久,摔在一滩血里。

    血,好多血,这是一条红艳艳的血河。

    惊恐间忍着剧痛狼狈起身,摊开湿润的双手凑到眼前,才觉这不是血,是水。

    只是,这个颜色……抬头看,果然,天边一轮圆月,不知何时变成了妖艳的红月,月晕如被血染红,一直流坠向远处才渐渐变淡。

    目力所及之处,河滩,树林,都被月光衬得腥红。

    红月,妖异之像,这又是一处新的时空。

    昭歌见四周寂静,没有人,方涉水走到岸边,拧干湿润的衣衫,又将散落的物件一一拾起,通红的水影勉强照出她僵硬的面容,她揉揉脸颊,扶好斗笠,在岸边挑了块石头坐下来。

    方才发生了什么,现在想来,这第一处时空,不对之处极多:集市上卖的东西很丰富,她却看不清那些都是什么;周围的妖魔鬼怪能像人一样共处,悠然逛街,假菩萨却说他们是被流放的,被谁流放?流放的缘由和意图是什么?那个假菩萨到底是何人,他是心存善意,还是心怀不轨?还有,方才被神庙引过去的那个人,是她自己吗?

    不,也许是她的影子,她的魂,她的魄,或者就是她自己。她以为自己逃出了那座庙,但其实她根本没能走出来。

    昭歌不确定走这一遭,自己是否真的遗失了什么东西,她是否还是完整的她,坐了会儿,蜷紧手指深吸口气,也不敢再浪费时间。

    那菩萨说到了这里面,能看清集市上卖的是什么,也许,会一步步找到端倪。

    远处隐约有亮光,昭歌穿进树林,林间宁寂空旷,被人打扫过似的干净,红色的月光漏进来,在她面前织成杂乱的网套住她,又像无数鲜红的细剑,一簇簇刺入她的身体。

    走了不远,听到一声敲锣声,伴着老迈的吆喝。

    驻足,听喊的是:“九月初的新皮子,双十妙龄,胭脂落雪,千金难求。”

    过了会儿,声音晃晃悠悠近了,想来这林里只一条路,既然早晚会遇到,昭歌决意留在原地等。

    半晌,人从树后行过来,是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破衣烂衫,挑沉重的货筐,每行几步就要敲声锣,颤颤巍巍停下,梗着脖子喊句方才听到的话,再艰难起身继续走。

    狭路相逢,见前方有人,那老汉诧异地看过来,温和笑道:“年轻人,你也是去赶集的?”

    从他的话里判断前面又有市集,昭歌淡淡道了个嗯,走近,闻到了隐约的妖气和血腥味。

    还以为这回能碰到个人,想不到,又是妖。

    为何这两重时空里,都没有凡人的存在?是这里没有凡人吗,那书里的凡人都在何处?

    老汉道:“三更天,你穿这身,也敢一个人上路?”

    昭歌仰头看眼天色,这里的夜的确浓如三更天,可她记得自己潜入玄冥卷书门时,是在正午,进来后察看环境,左右不过花了两个时辰,所以,这重时空里的天也是不会亮的吗?永远是这样的黑夜,红月?

    “您不也一个人吗。”她竭力压低声线,有意打探。

    老汉撂下挑子,盯着她道:“我这身,早老了,可不比你这个,唉,这样年轻的姑娘家,该得花不少银钱吧。”

    昭歌脊柱一麻,顿时明白他方才喊的话是何意了,她的眼神不受控制地移到那老汉的担子上,身躯微不可察的颤了颤。

    老汉又笑起来:“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抢你的,我这身皮披得太久,已然脱不下来了,你不必担忧。”

    皮,人皮。

    你从内到外,都很新。

    忆起在上重时空里遇到的那些披着人皮的妖鬼,这样说,他们的人形并非自身修炼而来的,而是活活从凡人身上扒下来的。

    昭歌胸口一窒,不免叫那老汉看出了端倪,他怪异地看看她,道:“瞧瞧,吓得脸都白了,第一次出门?这要到了市集上,你不得被吓死,哎,你卖的是什么?”

    昭歌僵了会儿道:“寻常脂粉,珠宝首饰,还有几匹布,初次出远门,为了讨口饭吃。”

    老汉道:“那你来晚了。”

    “怎么说。”

    “近来城内盘查的严,像你这些东西都是不许入城的,能进去的只有我这种长期紧缺的货。”

    他说着掀开脚下的筐,随意从中拎起件白花花的人皮,置于昭歌眼下抖开。

    那显然是个年轻女人,皮肤雪白,发丝幽黑,面皮上落了星星点点的血迹,像是生了朱砂痣。

    胭脂落雪,美艳绝伦,昭歌看得遍体生寒,躲开视线退了几步。

    老汉的眼皮悄然痉挛,装作没看出她的异常,将皮扔回挑担里:“这有何可怕,谁没用过这东西,你身上的也不是吗。”

    昭歌道:“你方才说城内盘查的严,是为了什么?”

    老汉道:“我如何知晓,总之近来一月,风声都紧,想是有大事要发生。”

    书外,元佑将荣州搅得天翻地覆,书中自然也会受到影响,也许正是为了这件事,这里的妖怕有人趁机混进玄冥卷,才加强了防御。

    见她愣着,老汉弯腰在担中翻找起来:“看你对城中也不熟,这样,我这里有能助你通过城门的东西。”

    “是什么?”

    昭歌见他找得艰难,下意识靠近过去。

    老汉直起身躯,却蓦地从担中抽出柄明晃晃的刀,风烛残年的躯体看着脆弱如薄纸,挥起刀刃时卷起的劲风却掀动了半个林子。

    风停时,雾气也扑了过来,淡红的浓烟袭进林子,混入月光里化为无形,昭歌靠上树干,低头去看自己被划开的胳膊,有血慢慢洇上衣衫,那老汉见一击扑空,也怔了一瞬,察看过刀刃处沾的鲜血,再抬头,面上的皱纹绽得更深:“你原是个凡人!”

    这莫大的欢喜叫昭歌明白,凡人在这里,是作为猎物的存在。兴许更遭。

    老汉驮着背,蹒跚着朝她逼近过来,满心的狂热被她的目光逼退,却又不愿轻易放弃。

    昭歌盯着他的脚步,冷道:“你们石妖,不是不老不死之身吗。”

    老汉猛然站住,又阴沉着走向她。

    昭歌继续道:“你不会老,但你的人皮会老,对吧?你好歹有两千年妖力,为何连区区人形也修不成?若放在凡世,两千年的妖也算个半仙了,你的法力都去了哪里!”

    老汉的动作逐渐缓了下来,面目呈现怪异的扭曲:“你,你是从何处来的,你不是华阳国人!”

    昭歌道:“我从书外的凡世而来。”

    老汉瞪着她,满目惊异:“你都知道什么。”

    昭歌往前行了几步:“那你呢,你又知道什么?”

    “快告诉我!”

    刀冲着头顶劈下,昭歌侧身避过,合掌结印,灵力将眼前浓厚的血雾荡开,一圈圈逼退到林外,老汉又嘶吼着扑了过来,二人就在这不大的范围内你来我往,这石妖活了两千年,出手狠辣,功力却浅,昭歌应付几下,在对方即将爆发时祭出灵符阵困住了他。

    石妖在阵法里愤恨挣扎,她待林间动静平息,确信方才的打斗没有引来别的妖时才放下心。

    “你到底是什么人!”石妖怒吼道。

    昭歌到他面前,轻声道:“你的皮坏了。”

    石妖顿时僵立如雕塑,回神后急忙转身去摸自己的脸。

    脸上的皮真的坏了,裂开了三四处大口子,露出里面殷红的血肉,白森森的骨,他不敢再动了,捂住脸想去够自己的挑担,却被符阵困着动弹不得,他只能歇斯底里又惊恐不已地大喊:“放我出去!”

    昭歌漠然看着他。

    石妖发了阵疯,察觉没用,反倒使坏掉的皮滑落得更快,这才狼狈地收了声。

    昭歌看了他会儿,问道:“你可还记得你的过去。”

    石妖愤然道:“什么过去,我不知道什么过去!”

    “你可知两千年有多久?足够人世多少朝代更迭,而一个活了两千年的妖又该厉害到何种程度?”

    一连的诘问令石妖激愤到身躯都难以站稳:“你究竟想说什么。”

    昭歌道:“你都不记得了,是吗?”

    石妖动手去撕扯符阵,任幽蓝的火焰烧得他的皮肤滋滋作响。

    昭歌继续道:“你忘记了自己当初是被这本妖书吸进来的,也忘了自己被人故意扔到这重时空,在这里活了多年,你甚至忘了自己的身份,连自己的妖力始终在被人吞噬都不知道。”

    “而你之所以没有察觉,是有人洗去了你的记忆,然后告诉你,这个世界原本就是如此,对吗?”

    面对她的逼视,石妖终于崩溃了,瘫倒在地,松开双手,让枯竭的人皮从脸上慢慢剥落。

    昭歌叹了叹:“你还记得,你是何时失去过去的记忆的吗?”

    石妖颤声回答:“我的记忆,一定是被人偷走的。”

    “偷走?”昭歌复问道,“为何?”

    石妖咧嘴一笑,血流干后,他皮肤掉落的地方,露出了漆黑的嶙峋石块:“因为,值钱。”

    昭歌反复思索,渐渐想通了一点。

    三百年前,玄冥与元佑二妖的原身在凡间吞噬了大量凡人和妖鬼,这些人进入书中,也许都活了下来,身份都一样,是元佑与玄冥修炼的养分。

    凡人可以作为养料供给,这些如石妖一般的大妖,会给他们提供源源不断的妖力。

    而他们首先要做的,是困住这些人。

    一群人骤然进入书中这样陌生的地界,必然会惊恐,暴动,想重出天日,重见光明,当时元佑与玄冥才化形出世,功力不强,必然无法压制,那有什么法子,可以让这些凡人妖鬼心甘情愿待在书中?

    ——想法子夺去他们的记忆,告诉他们,凡世就是书里的样子,再慢慢让他们习惯,等彻底融入习惯后,他们自然会将书中这层假的时空视作凡世,不会再进行反抗,待久了,甚至会主动维护。

    凡人男女结合,可以代代延续,这样,养分便取之不尽,而多数大妖都有永恒的寿命,元佑他们也可以不断吸取这些妖的妖力。

    这些年,那些巫师想必便是借着这法子,才在书中重建了华阳国。

    昭歌又想起了那假菩萨说的话,你从内到外都很新,外,可以指她的皮,她的躯体,她的灵魂,而这个内,多半便是指她的记忆。

    她才从书外来,回忆都是关于现世的,她还没有被这本书同化,她还是个新人。

    “你可要小心,”那石妖趴在地上嘿嘿笑了起来,笑得鬼祟,“你比我想的要值钱的多,这里已有七十年没有来过新人了,一旦叫他们发现你,自会有人来收取盗窃你的记忆,你的下场会极其惨烈。”

    昭歌道:“七十年前,有谁来过?”

    “有两个男人,带着一个女人,听说是什么师兄妹,不知从何而来,一到此处,即惹来多方觊觎。”

    “那后来他们去了何处?”

    石妖扬起被烧焦的手指指上方。

    昭歌疑惑:“那是何地?”

    石妖道:“华阳国。”

    昭歌:“怎么去?”

    石妖哈哈大笑,直到咳出几口血,方才止住,道:“怎么去?去不了!没人去过,我只听过些传闻,他们都说,那里是凡人最多的地方,可是我们这些人,从来就找不到进去的路,除非有人主动来带你进去。”

    昭歌想了想,一招手,收了符阵。

    石妖异样地抬眸看她:“你不杀我?”

    昭歌望望他担中散发淡淡腥味的人皮,纠结许久,方道:“你别再害人了,过几日,只几日而已,这个地方将不复存在,到时,你兴许能出去。”

    石妖默然不语,不知在想什么。

    昭歌扯下块布缠紧手臂上的伤,回头看了看他,继续沿着去路往前方走。

    没行多远,身后响起惊天震地的敲锣声,哐哐哐,接连三声,一长两短,声浪将树林深处的鸟雀通通惊起,在枝叶间凌乱穿行,最终都朝着半空通红的月亮上飞去。

    同时,远处的林子里也响起窸窸窣窣的低微声响,仿佛万千条蛇从草丛中急速穿行而来。

    昭歌震撼扭头。

    那石妖提着铜锣,朝她挤出恶劣而阴毒的笑:“呀,不小心,被他们发现了。”

    “你!”

    石妖道:“我告诉你,无论在凡世还是这,你们凡人永远是最卑贱的,不要妄想这里会有什么改变。”

    昭歌只觉自己眼眶瞬间发起热来,她放下竹筐,摸出深埋其中的斩妖剑,到他面前:“你说什么。”

    石妖畏惧一瞬,自知死到临头,反生出无限勇气:“看到我担中的人皮了吗,都是不久前从凡人身上活取下来的,呵,我的叫魂锣一旦响起,半城的妖魔都会赶过来擒你,你的下场,不会好过她们。”

    耳畔的动静越发大了,暗处隐约能看到重重的鬼影闪现。

    昭歌闭了下眼,再睁开时,斩妖剑已深深没入石妖腹中。

    石妖的面容抖颤起来,倒地后,依旧颤个不止。

    见昭歌失态,他放肆大笑:“到了前面的集上,你就会知道什么叫人市,当然,如果你能活着的话,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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