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

    夜深风露重时,雪夜也还没睡着。

    屋里有点闷热,他将窗户开了道缝,睡不着,便自缝里窥着天边那轮掩在云雾里的缺月。

    看了太久,眼花,揉下眼睛,再瞧向那月亮,视野中忽地多出片洁白的衣袖飞起。

    什么东西?

    雪夜顺着衣袖,望向那半个身影隐在黑暗里的人。

    这人何时出现的?自己出现幻觉了吗?他坐起身狠狠眨下眼,那个身影依然没有消失。

    “谁在那里!”

    那白衣人笑了两声,声色带着点玩世不恭:“原来你真在这啊。”

    背着月光,脸看不清,只瞧他身侧缕缕绸缎般的白发被月色照得反光。

    雪夜从这笑声里觉出对方似乎认识他,去桌前点燃蜡烛,那人跟着到他身边,乐呵呵地拍他的肩,道:“好久不见,雪夜大人。”

    动作随意,出口却满是敬意,这人到底是谁?

    雪夜就着蜡烛瞅过去,瞳孔猛地一缩。

    他眼前这男子身材颀长清瘦,穿白裾,带顶高高的冠帽,上题:一见生财,手里还晃着根三尺长的白羽棒,脸庞在烛光下忽明忽暗,暗时透着股森冷的青白色光芒,莫名骇人,窗外月黑风高,若非他长得不凶,笑起来格外温朗,雪夜必然以为自己这深更半夜的见鬼了。

    不,这人多半就是鬼,寻常人岂会这个打扮?

    可他为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雪夜没想到近来认识他的两个人都是如此的奇奇怪怪:“你是谁?”

    白无常愣了下,过来转着圈打量他,惊奇道:“墨子慕说你失忆了,我以为他诓人,还和他辩了半天,气得他险些打我,原来是真的。”

    墨子慕?

    雪夜不动声色与他拉开些距离:“墨子慕又是谁?”

    白无常锲而不舍地凑到他身边,窃笑道:“连他也不记得了,那你如今还记得谁?”

    雪夜无奈,打在平川街边醒来,他的记忆便水洗似的干净:“我谁也不记得了。”

    白无常看着屋中陈设:“那你这些时日都是怎么过来的?这人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活下去的地儿,有人救了你?不对,凡人可没有那么好心,你别被人卖了。”

    雪夜无意回答他:“你到底是谁?”

    白无常指着自己:“我?”

    雪夜道:“你……不是人吧?”

    白无常歪下头:“当然,我是白无常,哎呀,你忘了谁也不该忘了我啊,我还和墨子慕打赌说你一定记得我,这下好了,回去又得被他奚落。”

    他说了一串,雪夜只听到白无常三个字,牙床打起颤来。

    白无常?传闻中,地府里勾魂索命的阴差,黑白无常当中的白无常?人称仇白头的,白爷?

    “你……”雪夜往后大退几步,满腹疑问都不知先问什么好,“你是,那个总来阳间收阴魂的白无常?”

    看着不像啊,大名鼎鼎的白无常,怎么也该是凶神恶煞的吧。

    白无常笑道:“怎么了,你好像很怕我,哎,别怕啊,咱俩是兄弟。”

    “什么……?”

    自己与他?

    这看起来,分明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啊,在凡间兜兜转转这些天,一个认识的人都没遇到,想不到,原来自己是地府的人?雪夜深深皱眉。

    “是啊,”白无常道,“虽然你从来没承认过,不过,我是如此认为的。”

    雪夜面无表情,白无常道:“怎么了,不行吗?要我说,你在地府时那么孤僻冷淡,能有我这么个朋友不错了,你还指望谁来与你做兄弟?墨子慕吗?你二人,哎,我都不愿说了,先前还不是一个样。”

    “不过你还好些,除了我,浮生有时也会找你喝喝酒,他前些日子问起你,待空了,我领着他上来瞧你。”

    “你说你,我以为这点刑罚不算什么,结果倒好,你居然失忆了,我看多半与你身上那旧伤有关,太子殿下可能也想不到会这样,可如今你已经来了凡间,暂时也回不去了,不过你不必担心,一年时间很快的。”

    雪夜越听越懵,太子殿下,一年时间,这都是什么?

    “你说的我听不明白,前几日,我遇到一个人,穿着身玄衣,自称是冥界的神仙,来凡间捉妖的,初见时还问我认不认识他,那个人是谁?”

    白无常怪笑起来:“是不是一个很凶的男人?”

    那倒是挺凶的,雪夜道:“没错。”

    左右人不在,白无常道:“他就是墨子慕!”

    外加句又惧怕又愤慨的:“整个地府脾气最差的人。”

    雪夜:“……”

    白无常溜达到桌边坐下,戳戳盘子里软糯的糕点:“昨日,他回去便一脸冷漠的与我说他在凡间见着你了,说你很是落魄,瘦了好多,看起来过得很差,还笑话你,我一听就火大了,你说,凡间这么大,你会流落到哪里去尚且不知,他去抓个妖而已,怎么可能正好撞见,可他非说是真的,还说当时你和一个姑娘在一块,还不认得他了,我说他认错了,跟他吵了一架,嗯,差点被打,所以趁今夜来巫溪收魂,顺带来看看,找了一圈,还真在这里找到了你。”

    “想不到,你确实是谁也不记得了,我想,应该是你当时伤势未完全痊愈,过结界时被伤到了。”

    雪夜实在想象不出那个看起来尤为高傲的神仙会笑话自己:“那个墨子慕,很讨厌我吗?”

    白无常拍案道:“他谁不讨厌?整天愤世嫉俗的,你还记得吗,打从你昏迷后,他就进了往生门,这八年来极少出来,也不知在和谁较劲,这次要不是太子请他出山来巫溪抓妖,他才不会来呢。”

    昏迷……?

    雪夜想起自己胸前那道伤,一头雾水:“你能否说清楚些?弄了半天,我到底是谁,我既是地府的人,那又为何会来凡间?你说的昏迷又是怎么回事?”

    他迫切想从此人口中听到有关自己的一切,然而白无常话说太多,早摸不着重点,道:“你归地府管,但你不是地府的人,你是我冥界阴君,是妖司的人。”

    雪夜差点没吐血。

    还要再问,客栈外恰巧传来更夫的梆子声:“咚咚——”

    白无常一听:“哎,四更天了?”

    雪夜道:“是啊。”

    “我得赶紧走了!今夜我手底下可挂着好几个阴魂的名字,不能误了时辰,”白无常抓起哭丧棒一股脑跑到窗前,又回头道,“等我哪日得空再来看你,记着了哈。”

    幽寒的阴风刮过,半开的窗前再无人影。

    雪夜目瞪口呆,半晌,挪过去关上窗,内心久久不能平静:“还真是来无影去无踪。”

    平白给他撂下堆没头没尾的话,就这么走了?

    诚心不想让他睡觉了。

    ***

    清早,雪夜到三楼大堂,昭歌正在桌前用勺子搅动碗里的白粥散热,头歪着,犹在观望客栈后面的曲府,表情比昨日更为认真。

    雪夜坐在她对面:“有发现了?”

    昭歌转脸瞧他眼下发青:“你没睡好啊?”

    雪夜:“还好。”

    何止是没睡好,那人走了之后,他整夜都在回想他说的事。

    从那些话里,雪夜大概理出些思绪,按白无常所说的,他是冥界里,那个什么妖司的阴君,归地府管辖,这个妖司,据名字推测,应当是冥界管理妖类的一个地方,而这阴君,听起来,也是个神仙?

    神仙在如今的三界里,不算太神秘,这凡间有妖邪,自然会有神仙,不过,稀奇的是,他有朝一日会与神仙扯上关系。

    其余的,他认识那位白无常,以及那个墨子慕,曾昏迷过,受过伤,后来因为什么事,从地府来了凡间。

    可,到底是因为什么事?

    越想越难以接受,早上醒来,屋里一片空寂,他甚至以为昨夜发生的事只是个梦,梦里有个嘻嘻哈哈的白无常从天而降,给他讲了他的身世,又一阵风似的走了。

    奈何,这身世太离奇了,他怎会是地府的人?地府是什么地方?阴曹地狱,牛头马面,阴魂鬼差遍地,天下所有亡魂的归处,想想就可怕,他肉体凡胎,又是个大活人,怎会有如此身世。

    找来找去,屋中也没有半点痕迹。

    雪夜想,兴许那真的只是个梦吧。

    至于盘子里原本垒得好好的一沓碧玉糕为何东倒西歪碎成了渣,应当不是那个白无常手欠,只是……昨夜屋里有老鼠!

    本想如实告诉昭歌,可话临到嘴边,雪夜却没有说出来。

    他该说什么?

    如果那么白无常说的一切是真的,那么,他还说过句:“一年时间很快的。”

    这话是说,有朝一日,他会回到冥界去吗?

    雪夜不大情愿,也不想再细思,念起冥界,他心中似乎隐隐有些抵触,不知为何。

    也许,之前在冥界,他过得不好?

    昭歌撂下勺子:“哎,早起我下楼找周边百姓打听了一下,倒真听出了不寻常的地方。”

    雪夜:“什么?”

    昭歌道:“祝若言她确实没什么疑点,反倒是她那夫君曲流觞有点不对,据说,他是近三年前来到巫溪上城的,自称是外乡人,喜爱巫溪上城的风土人情,又在这里遇到了祝若言,才在此定居,开了家茶楼——就是几条街外那家很大的清心楼,他过去的身世极少对外透露,只说他祖上在巫溪往北,父母早逝,与族中人多年不曾来往,他与祝若言成婚两年之久,家中也未有亲人来过。”

    其实,若没在祝若言身上发现那缕妖气,这一切本没甚可疑之处,只是眼下看来,除去祝若言是妖的可能性外,她那夫君也有些嫌疑。

    雪夜问:“那这曲流觞,是个什么样的人?”

    昭歌手支着下颌道:“听说他面若冠玉,仪表不凡,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而且对祝若言一往情深,夫妻二人神仙眷侣,羡煞旁人。”

    “唔……”雪夜想了想,“你上次说,那缕妖气,出自一个有千年修为的善妖?”

    昭歌道:“是。”

    “那你觉得他二人,谁更像?”

    昭歌已有了目标,不假思索道:“曲流觞吧。”

    至于原因,昭歌也没有太多的证据,只因为祝若言像个凡人,且她性子柔和,没有半点千年妖邪该有的深沉。

    一千年,也就是说,从千年前精变起始,这个妖至少历经了妖邪大军屠戮中原百姓之乱;十六国群雄割据战火纷飞的朝代;蛮夷南下,大周,太息,华阳国接连覆灭的几百年乱世。

    一个妖在世上活这么久,又见惯了朝代更迭,江山易主,那么他的性子定然沉稳有度,处变不惊,居于闹市,总绷着弦,难免会显得神秘,紧张。

    这些,祝若言身上都没有。

    而曲流觞,听说又长的比常人出挑,若要怀疑,也是他的嫌疑更甚。

    自然,对此,昭歌也只是做个初步猜测:“不过,那妖气究竟出自谁,是祝若言还是她身边的人,还不能妄下结论。”

    到这,又想起师父说过的话:“记得我师父说过,妖类当中生得最好看的,大多都是花树林木修成的妖,假如曲流觞是妖的话,那他说不定也和弄影一样,原身是什么草木之灵呢。”

    一般来说,妖原身承天地雨露滋养越多的,脱胎成人形后,也会长得更好看些,故而草木之灵多钟灵毓秀,化形后面貌胜于其他妖类。

    雪夜道:“那你打算如何?”

    昭歌道:“不巧,早起听闻他夫妇二人出门了,不知去了何处,他家中有人留守,也不好进去,先等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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