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

    曲流觞见完灵均回家时,祝若言还没回去,她今日送画,花的时间似乎长了些,曲流觞放心不下,瞧外面天色渐暗,出门去寻找她。

    几条街外,千草堂药房内,老大夫捋下花白的胡子,徐徐说:“夫人这脉象,有些奇怪啊。”

    祝若言不自觉擒住袖口:“脉象,怎么了?”

    老大夫朝候在一旁的徒弟摆摆手,徒弟回身出去,临走时还特地放下隔帘。

    祝若言见状,更加紧张,眼前这个大夫,乃是上城赫赫有名的杏林圣手,她趁着送画的机会避过府内人来此,正想知道自己究竟为何未能有孕。

    又切了回脉,老大夫道:“夫人身体康健,体质温和,按说想有孕不难。”

    “可我与夫君成婚两年多,一直没有……”

    老大夫面露难色:“这,恕老夫冒昧,敢问夫人可服过什么避子药?”

    什么?祝若言心头大骇:“没有,从来没有。”

    老大夫见她很是茫然惊惧,想想还是确信道:“可依我看,夫人这些年始终无孕,乃是药物所致,只不过,这药究竟是何物,老夫从医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实在是诊不出来。”

    出了药房,祝若言已然魂不守舍。

    老大夫最后的话,犹在她耳边盘旋:“夫人说自己从未喝过,可老夫也敢担保自己的诊断绝无差错,这药是如何平白跑到夫人肚子里的,还得夫人自己好好想想,身处内宅,人多眼杂,夫人还是得当心些。”

    大夫的暗示,很明显了,这药,只可能是别人给她下的……可是,府里一共也没有几个人,谁会做这样的事?

    反复思索,排除掉那些绝不可能的小丫鬟,祝若言心跳逐渐变得急促。

    剩下最大的可能,只有她的枕边人,流觞!

    这个答案,祝若言万万不敢信,她努力回忆,却发觉这事似有预兆,上次从凝香园回来时,在马车里,他蓄意避开她的问题,当时他的神色中,分明划过一丝愧疚。

    只是那时她心不在焉,以为自己看错了。

    愧疚……?

    这样的情绪,根本不该出现在曲流觞脸上。

    除非,他真的在背地里做过什么。

    可是,为什么?

    祝若言实在想不出适当的缘由,若是不想要孩子,他大可直说,何必如此拐弯抹角,难道只是为了看她为此着急吗?

    走走停停,待从杂乱的思绪中勉强抽离,祝若言发觉自己身后跟了个人。

    飞快扫向身后,那人一身翠绿裙衫,身姿苗条,是个姑娘。

    祝若言心感奇怪,继续往前走,身后那脚步声顿了会儿,又锲而不舍地跟上来,对方是个女儿家,祝若言也不大防备,瞧前面有处拐角,迅速过去倚在墙边,听那脚步声靠过来,她踏步迈出去,打算与那人面对面,问问对方想做什么。

    谁料一出去,面前居然没了人影。

    方才明明听到那人过来了,人呢……

    怎么也找不到,祝若言只好作罢,瞧天快要黑了,继续往家的方向去。

    她身侧,一墙之隔的废弃院子里,青枝拼命扒着捂在嘴上的手,脸已憋得通红。

    曲流觞冷眼按住她双手,等墙外祝若言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他才松了口气,蓦然松开青枝。

    青枝弯下腰大口呼吸,一面匀出力气骂他:“你发什么疯!”

    还没完全缓过来,曲流觞黑着脸到她面前,扬起手,在她惊恐的注视中重重一拳砸在她身后墙上。

    这是他初次在她面前表露出这般外放的愤怒。

    “你跟着她想做什么!”

    青枝的惊恐逐渐淡去,果然,只有牵扯到祝若言,他才会如此,她挑起唇:“我不过想近距离看看你的心上人,有必要这么小气吗。”

    不让她接近她,还不让她看了?她就想瞧瞧那个女人长了几只眼睛,有什么特别之处能让曲流觞痴迷到这个地步。

    曲流觞咬牙切齿,过往秉持的风度也快被青枝消磨殆尽了:“我说过,让你离她远点。”

    青枝道:“我只是想看看,又不会对她做什么。”

    曲流觞冷笑:“你以为我会信你的鬼话。”

    青枝自嘲一笑,念起方才祝若言自药房出来那副失魂落魄的模样,又怀着看好戏的心思道:“你还不知道吧,祝若言方才去了那家千草堂,你猜猜,她去做什么了?”

    千草堂?城内最大的那家药房?曲流觞缓慢收回手。

    青枝指尖绕着发丝,得意的笑:“我想你一定有兴趣知道。”

    曲流觞停了停:“什么。”

    青枝眨眨眼,语调婉转:“你的心上人,特地去问药房里那老头,为何她这些年一直没有孩子。”

    曲流觞瞬间垂了眼眸。

    孩子……这始终是祝若言的心病,过了这两年,到底是逃不过去。

    他的失意让青枝憋屈许久心情一下舒畅了。

    总算看到他这个样子了,呵,侥幸与那凡人在一起又如何,妖与凡人生不了正常孩子,凡世中人向来最重视子嗣血脉,若是始终没有孩子,往后时间长了,受旁人白眼指点不说,彼此间必然也会生出矛盾嫌隙。

    妖入人间,便如凡人一样,逃不脱这世俗枷锁的限制。

    青枝拍掉裙子上沾的灰:“那老头告诉她,她多年不孕是药物所致。”

    同为妖类,她不用猜便知道内情,欢笑道:“我看她这会儿,已经开始怀疑你喽。”

    曲流觞嘴唇发白,从祝若言的思路一想,这确实是个事实,她身边最有嫌疑的便是他,她那么聪明,怎会猜不到呢,此刻,祝若言必然在苦思他为何要那么做。

    若言,我对不起你的事,唯有这一件而已。

    别怪我。

    青枝绕到他身旁,幸灾乐祸的意味满满:“别伤心啊,你大可告诉她,你不让她有孕也是为了她好。”

    曲流觞眼睫颤动,神色脆弱,似乎不愿面对这个问题。

    青枝想报复他的欲望越发强烈,凑到他耳边:“毕竟……你只是不想她生下个有一半妖脉的怪胎。”

    她的讽刺瞬间激怒曲流觞:“我们之间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青枝面不改色,笑得肆意:“你不是说要与她永远在一起吗,怎么,这关就过不了了?我以为你们之间的感情有多深厚,原来也不过如此。”

    曲流觞大力推开她:“我说了,用不着你来管。”

    青枝跌出几步,想他也总算在她面前失态了一回,过去他总是那么高高在上,对她不屑一顾,而今,也算是被她拿捏住把柄了。

    她难以从这种快感中抽身,讥笑道:“你是不敢告诉她吧?不过你放心,没关系的,我可以去替你说。”

    她的话里满是威胁,并不像她这张懵懂可爱的脸可以说出来的话,曲流觞见过她这样的反差,过去她每次来骚扰他,都是如此,像只藏着獠牙扮娇弱的小兽,挠伤了他,她还要做出副自己不是故意的无辜样,只在得逞之后,才会露出点窃喜。

    先前他都不与她计较,可这次,事关祝若言,她彻底惹恼他了。

    曲流觞长袖一挥,掌心迸出股骇然的力量,青枝被狠狠击中,身躯飞出去撞上墙面,又扑倒在地。

    废了半天劲,她才从地上爬起来,起来的刹那,她怔了下,望向自己微微作痛的肩头,瞳眸瞬时放大。

    那里,赫然钉着一枚青翠的竹叶。

    鲜血渗出来,在衣衫上晕成一团难看的黑色,她眼睛瞬间红了,连张几次口才喊出来:“曲流觞——”

    曲流觞居高临下俯视她,道:“滚。”

    那神情,似乎再对她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

    青枝奋力拔出那枚竹叶:“你为了她,对我动手?”

    曲流觞重复道:“你给我滚!”

    青枝殷红的眸中弥漫出水雾,死攥住那枚竹叶:“好,我一定会让你后悔的。”

    ***

    王九阳这一日在上城中排查一番,夜幕降下来,便略略整顿,与岑冲在客栈内吃着饭。

    饭至中途,王九阳戳着盘子里的鱼,不知怎的,突然又想起午时在城中与陆昭歌他们碰见时的场景。

    见他盯着碗里的饭发呆,岑冲道:“师兄,怎么了?”

    王九阳道:“为何总感觉……”

    “感觉什么?”

    王九阳喝口酒,反复回想当时发生的一切——他走到那个巷子口,偶然看到陆昭歌几人在巷中谈论什么,随即过去,隐约听到他们说起他,而后,他们出来见到他,刹那间脸色都有不对,神情中除了厌恶震惊,确实还有刹那的紧张。

    厌恶,震惊,可以理解,那这紧张呢?从何而来?是因那会儿在背后说他坏话,担心被他听见?

    慢着,王九阳又想起不对劲的地方。

    他们三人见到他时,眼神前后都往同个方向瞟去,很是戒备,似乎怕他发现什么东西。

    可是,他们到底在看什么?有什么是怕被他发现的?

    想来想去,王九阳啪一声放下筷子。

    陆昭歌,你定然有事瞒着我!

    ***

    曲流觞拖着满身疲惫回府时,祝若言还没睡,窗上映着个沉静的侧影,怀里一团圆润,像是抱着小雪。

    曲流觞犹豫半晌,推门进去。

    “回来了。”祝若言没有看他,只瞧着案上被风撩动的烛火。

    曲流觞道:“嗯,不早了,怎么还不歇息?”

    “在等你。”

    说完,她怀里的小雪开始躁动,直对着走过来的他呲牙竖毛。

    看来,那天被青枝一闹,它对他的敌意再度迸发了。

    祝若言定定看着小雪,面无表情,并未如往常一样出声制止。

    曲流觞收回即将落在她肩头的手,坐在她对面。

    祝若言摸着小雪安抚,曲流觞没开口,她也没说话,这片怪异的沉默持续着,半晌后,她才道:“傍晚时,我去了趟千草堂。”

    眸光扫过曲流觞的脸,平静无波,似在等着什么。

    曲流觞只能端起茶避开:“去那儿做什么。”

    祝若言顿了很久,久到曲流觞喝完茶放下茶碗,撑在身侧的手臂都麻了,她才浅声道:“没什么,随便逛逛罢了。”

    还没准备好该用何种态度问他,她决心,明日再面对这个问题,放下小雪进了内室:“我先去睡了。”

    没走两步,手被人拉住。

    她停下脚步,身后人贴过来,双手扣住她肩膀:“若言。”

    祝若言身子发僵,低声道:“嗯?”

    “我今日,很累。”他说着没头没尾的话,下巴抵在她肩头闭着眼,微温的呼吸扑在她耳侧。

    祝若言抚上他手:“怎么了?”

    曲流觞没道明,只是将她抱得更紧。

    与青枝起完冲突后,曲流觞有一阵的后悔,青枝临走时撂下的那句他会后悔的话,以她的性格来讲,绝非戏言。

    她接下来,只会愈发疯狂,无所顾忌。

    上城内有樊家人盘踞,他的身份随时可能泄露,偏又多了个脱缰野马般不定时爆发的青枝,重重焦虑压下来,让曲流觞心情格外凝重。

    他抱着祝若言,在心里道:“你再等我一段时间,好不好?我定能想到办法解决的。”

    祝若言觉察出他的不安,不知何故,过了会儿道:“流觞,你为什么……”

    犹豫许久,到嘴边的话,也没问出口。

    今夜她的反常,曲流觞必定看在眼里,他不问,便是心知真相,有所顾虑。

    既然他不解释,她便不再追问了,反正,他总会告诉她的。

    就这样各怀心事过了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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