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山

    无数道探究的视线落在二人身上,意识到这话必然不能让昭歌一人回答,雪夜先声道:“在下名雪夜,在此见过各位,陆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此次随她来松陵,是来拜访凌虚长老的。”

    众人挑剔半天,奈何此人满身周正之气,仪表气度皆不凡,一举一动都十分克制有礼,明显是个有身份的,再看昭歌神色自若,也很难让人往别处去想,他们也收了窥探之心,七嘴八舌道:“公子此次找凌虚长老是来拜师的?”

    “若是便好了,凌虚道人一身本事,如今也不过两个徒弟,陆姑娘还算得了真传,反倒是那大弟子不尽人意,待我们这些人向来不冷不热,松陵的事也不见他多上心,这位公子瞧着倒是沉稳可靠,有陆家先祖遗风。”

    “对,也颇像尹家前任掌门尹子珏……”

    众人自顾自交谈,独樊见山看了雪夜好几眼,那眼神,并不友善。

    雪夜在人群中颔首道:“诸位谬赞了,我乃一介平民,并无此意。”

    一番寒暄后,樊见山继续道:“各位世伯长老同门,敢问你们方才在吵嚷什么,可是降妖途中出了事?”

    他这友好平和的态度,让方才仗势而狂的世家弟子们不知该如何表现。

    场面静寂下来,考虑半会儿,玄风道:“非也,那条黑鱼精在他们到之前已经被杀了,是她动的手,我们来此,是因这黑鱼在下山途中伤了人,若能早些发现它,本不会有人员伤亡,故此我们想着,能否让昭歌把她家宅子借我们一用,陆宅可直接观测小刀山,有妖迹也能及时发现。”

    “但那丫头死活不肯,”净思愤愤接过话,“还说我们欺负她,扬言要重振陆家,收东虞女子做弟子,哼。”

    樊见山来了兴趣:“昭歌,是真的吗?”

    昭歌避开他过于炙热的目光,直视众人道:“是,此次外出历练,一路上我见到不少苦命女子,因无所依凭,不得已四处漂泊受尽欺凌,捉妖界前辈曾留下定律:除妖不论男女,所以至今,松陵的门派都会招收女弟子,但在别处,还有众多同龄女子处境艰难,我想有朝一日,创建一个只收女子的除妖门派,让天下女子不仅可以自保,也能站出来保护百姓。”

    她说得平缓,但该有的力度丝毫不少,不少邻人朝她投来赞许的目光,窃窃细语地发表意见。

    卫家弟子中有人讽道:“好大的能耐啊,女子习武除妖尚且不易,更何况要支撑一个门派,不说别处,就松陵这些女子,有如此大胆量的又有几人?”

    昭歌道:“女子是比男子身弱,但胆气魄力从来也不逊于男子,甚至在某些方面,她们也是有优势的,我相信她们,也相信我自己。”

    人堆沸腾起来,旋即又沉寂下去。

    多数世家弟子并不在意她的话,不过当听了个笑话。

    雪夜凝望昭歌瘦削挺拔的背影,心里也觉她变了,变得让他愈发移不开眼。

    樊见山扫视周围人脸色,轻声一笑,道句:“甚好,你尽快,我等着看。”便结束了话头。

    又面对众人道:“这除妖邪护百姓,本该是好事,闹得一个个都面红耳赤实在不应该,各位乡亲父老,松陵本就多妖,同为凡人,我们更得齐心协力对抗妖邪才是,千万别妖没捉到,自己人先弄得不愉快。”

    他形容出挑,与樊渊在人前的形象向来是一个和蔼霸气,一个翩翩公子,父子俩在松陵的风评比樊家其他人好点,便是明知这些都不可信,也无人敢当众不给他面子。

    众人打着哈哈迎合,这时,有位身着布衣精神矍铄的老者站了出来:“樊公子,松陵同盟会这段日子的状态我们大家都有目共睹,为了筹备年末的捉妖盛会,你们当中的强者大多出了临江,留在松陵防范妖邪的都是些懒散莽撞的弟子,又或是缺乏历练的新手,在城中除妖往往弄得遍地狼藉,常使百姓怨声载道,往常陆家在时,此种情况从未出现过。”

    这位老者,是城内最德高望重的夫子曹平,在场不少人儿时都上过他的私塾,挨过他的板子,见他开口,都整肃听着,连招摇的蒲卫家弟子也不敢插嘴。

    曹平道:“自然,新手也比寻常百姓强,这点我们无甚可说,只盼着他们是真将我们的安危放在心上,而非明面上为了我们,暗中却去觊觎人家的家产,有甚者,甚至还说出要陆家剑藉这样的话来,这是该说的吗?难道不是分明的仗势欺人吗?”

    樊见山拱手赔笑:“曹夫子莫恼,近期世家弟子扰乱民生,是我樊家之过,回去后我禀明父亲,会好生教导他们的,至于要陆家祖宅,这便是诸位长老好心办坏事了。”

    他笑对玄风四人道:“纵为松陵妖患着急上火,也不该指名道姓要昭歌捐出祖宅,那是昭歌的家,亦是陆伯伯一生的心血,咱们都是同门,也该为她考虑。”

    “何况我松陵上百捉妖师从古至今为东虞除妖歼邪,占了捉妖界半壁江山,又岂会受一座房子所阻?各位世家兄弟也太妄自菲薄了,捉妖盛会比拼的项目只有武力灵力法器,并无所处位置,除妖,也不是谁离妖邪近,发现妖邪更早,便更能轻易获胜的,诸位觉得可在理?”

    他说这话,便是表明了态度,独卫闵郎不甘心,嘟囔道:“可是她家观测小刀山最为方便,白放着不也可惜。”

    樊见山道:“卫家兄弟,过往陆家前辈在宅中观测小刀山,也是由门中弟子各自轮换的。”

    蒲灏递来一个制止的眼神,卫闵郎哼哼唧唧,权当没看见:“我们也可以轮换。”

    樊见山一字一句耐心解释:“重要的不是监测地点,而是监测的人,只要有心,多派弟子轮班,把家中尘封的探妖法器贡献出来,你便是趴在原地也能进行监测,明白吗?”

    眼见争不下去了,惠心长老打起圆场:“这话不错,樊公子说得有理,诸位觉得呢?”

    玄风脸上不大好看,此次朝陆昭歌要陆宅,本质上还是为樊家考虑,可这位樊小公子居然不领情,他心中不快,但还是道:“世侄一针见血,今日是我们唐突了。”

    蒲卫两家弟子见此也不好再说什么。

    樊见山与其又聊了两句,便出言让众人散了。

    人流慢吞吞走完,街上空旷许多。

    死去的黑鱼被踩成肉泥,湿哒哒黏在地面上。

    樊见山挥扇点火,鱼尸腾起青烟,迅速化为灰烬,他收好扇子,道:“昭歌,今日让你受惊了,这些长老人也不坏,只是行事太操之过急了,说了什么激进冒犯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昭歌生硬地勾起唇:“谢谢。”

    人也不坏。

    好一个不坏啊。

    “应该的。”樊见山笑了笑。

    这三个轻飘飘的字落在耳中,莫名刺挠,昭歌道:“那我们先走了,告辞。”

    行进陆宅,身后的视线似乎还紧随着她。

    昭歌如芒在背,连忙关了门。

    大门轰然合闭,雪夜犹豫片刻,道:“他对你……”

    昭歌擦去汗水,道:“你觉得他如何?”

    “看起来还算不错,比王九阳要顺眼些。”

    雪夜把重音放在第一个字,深得昭歌的心。

    她道:“你想的对,他是看起来不错,身为樊家掌门唯一的儿子,出身不凡,容貌俊秀,矜贵却没有架子,对松陵老小也一贯和缓温然客客气气,没有王九阳狂妄,也不似岑冲高傲,樊家弟子的通病他一点不沾,不过,内里是黑是白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樊家除了樊淑,我不信还有别的好人。”

    更甚的是,长大后,樊见山每次看她的目光都透着些异样,让她一见便本能地感到别扭紧张,忍不住想逃离。

    这样的人,会表里如一吗?

    她不信。

    见她心有余悸,雪夜便将话咽回了肚子里,他想说,他在樊见山看她的目光里,觉出了霍天眼里没有的风月。

    这风月中没有男子对喜欢的女子该有的欣赏,只有俯视般的独占欲。

    隐匿却强烈,而从见面起,樊见山对他那莫名的敌意,更是佐证了这件事。

    默了须臾,雪夜问:“樊淑是谁?”

    “那会儿站在街角远远观望那个姑娘,你瞧见了吧,带着顶白帷帽,她是樊见山的妹妹,樊渊的独女,小我一岁,不过,她在樊家的待遇可远不及樊见山,这不,连出门都得遮的严严实实,还要樊见山跟着。”

    “你与她熟吗?”

    “不熟,她从未与我说过话,我们也只见过几面。”

    “那你如何知晓她好的?”

    昭歌认真道:“一来是一种感觉,二来是看眼睛。师父说过,人这双眼睛里,什么都写着。”

    雪夜不由好奇:“那我的眼里写了什么?”

    昭歌笑道:“写了你是个好人。”

    “这么敷衍?”

    “不敷衍,师父说了,当好人很难的,尤其是一直当好人,一个人从生到死,哪怕万般小心,也难免会做几件伤害别人的事,但你眼里就写了四个字:悲天悯人,所以你一定是个好人,而且是很好的那种,在凡间,这样还挺难能可贵的。”

    雪夜茫然笑了笑,随即与她去后院找陆伯交代方才发生的冲突,走出几步,头顶一束金灿灿的阳光洒落庭院,满园绿树如茵,风动,光影浮动,雾气氤氲,衬得昭歌的背影,很美。

    “昭歌。”他唤她。

    昭歌回眸:“怎么了。”

    “你那会儿说要重振陆家,创建女子除妖门派。我相信你一定可以。”

    昭歌微笑:“借你吉言,我也相信会有那么一天的。”

    ***

    “该走了吧。”

    街角,樊淑冷淡出声催促。

    樊见山再度望眼陆家大门,挪步到她身边,面目微微染了寒意,行出段路,他觑她一眼,问:“在想什么。”

    樊淑低着头,居然好好回了他的话:“在想陆昭歌。”

    “她?她有什么可想的。”

    樊淑说得低微,带些小心的试探:“我是在想她的话……关于女子除妖……”

    樊见山脚步一顿,声音陡厉:“我警告你,少做白日梦,创建女子除妖门派,这简直就是狗屁不通!”

    四下无人,长巷里昏昏暗暗,一眼望不到头。樊淑撩起帷帽,露出一张白皙精致的脸,略微激动道:“这不是白日梦。”

    樊见山俯看她:“不是?在她那里当然不是,她孤家寡人一个,有陆家祖业在手,想做什么都行,但在你这,这就是白日梦,你最好认清这个事实!记住,但凡你敢生出半点不该有的心思来,我保证你下次出门,只会在你成亲之时。”

    二人针锋相对,跟在身后的丫鬟碧玉碧环吓得大气都不敢出,只无措地抓住樊淑衣袖发抖。

    樊淑胸口剧烈起伏,眼里漫出泪光,被她竭力压去:“我一直认得很清,不清楚的人明明是你!”

    “哦?”樊见山冷笑道,“是吗。”

    樊淑道:“你喜欢她!你以为父亲会同意吗。”

    樊见山越发觉得可笑,逼近一步,道:“被你看出来了?呵呵,那又如何,同意?你以为我会带她进樊家吗?想太多了,再喜欢,那也不过是个女人罢了,还是个不守礼法桀骜难驯的女人,与你一样不值一提,我拿得起,更放得下。”

    “与樊家掌门这个位子相比,她陆昭歌什么都不算,懂了吗?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区别,我们追求的永远是至高无上的权利,而你,一介女流,只能盼着自己来日嫁个好人,靠着他过完这辈子便罢,说什么除妖,什么建立门派,只要你身体里还留着我樊家的血,便永远都不可能。”

    泪水顺着脸颊流下,冰凉一片,樊淑咬牙道:“我恨你。”

    樊见山笑道:“恨吧,就算你恨我,你也改变不了事实,看在你打小活得这么拘束的份上,我可以让你多恨几年,等你嫁了人,哼,你会活得比现在更痛苦。”

    “为什么,”樊淑激愤地推他一把,“我也是樊家人,我只想去习武,只想当个小除妖师,你们为何要这么对我!凭什么!”

    樊见山候她冷静,不急不缓道:“你真的不明白吗?因为,樊家不缺捉妖师,缺的是女人,一个能与东虞官宦联姻,巩固我樊家地位的女人。”

    “你该庆幸,你还是有价值的。”樊见山笑了一阵,冷道,“行了,袖子里的东西,拿出来。”

    樊淑眼眶通红,闻言往后缩了缩:“什么东西。”

    樊见山瞟了旁边脸色惨白的碧玉碧环一眼,道:“你以为她们在我眼皮子底下鬼鬼祟祟偷溜出去,我会不知道?你袖子里的书,趁早拿出来!”

    樊淑抵住墙,狠狠瞪着他:“樊见山!”

    樊见山对她这个妹妹,一贯习惯精神压制,只淡声道:“不交可以,回去后,我便让父亲处死这两个胆敢欺瞒主子的贱婢。”

    碧玉碧环哆嗦着跪地,怕得啼哭不止:“公子饶命!”

    相视半晌,樊见山目光始终冰冷,樊淑终于低了头,从袖中取出那本厚厚的古籍,摩挲几下,递过去,泪珠砸落手背。

    樊见山轻轻接过:“《凌天派擒妖志》?嗯,百年前东虞流传最广的除妖百科全集,我小时候看过,如今都快失传了,松陵的书贩还挺会找。”

    他笑着说完,当着她的面挥开折扇,任那明黄的火焰放肆吞噬书页。

    樊淑目睹书被烧尽,眸中的倔强消失了,被一片死灰覆盖,人耷拉着,脸上挂了泪,可怜兮兮的,倒比方才炮仗似的模样更顺眼。

    樊见山心情大好:“饿了吧,带你去慧云楼吃东西。”

    樊淑道:“我,不饿。”

    “好,”他温朗一笑,又恢复了人前的翩翩公子样,“那回家吧。”

    樊淑盯着地上那灰烬看了看,拉起碧玉碧环,麻木地跟随他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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