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背后盯着他，眼神似乎依旧冷静幽深，却又透露出一丝不可名状的怪异的感觉。

    晏清与文言广谈笑风生，没有人注意到这压抑又肆无忌惮的打量。

    衣摆上的西府海棠随着主人的动作，折射出不同的光彩来。章礼收起视线，将注意力转移到谈话之上，以谦卑的姿态像两位前辈讨教。

    谈话终了，文言广拍拍他的肩膀，亲自将这位年轻人送出去，然后又折返回去，他知道晏清这次过来，必定是有事要说，否则同他漫无目的清谈了这么久还没有告辞，这可不是他的性格。

    晏清走出文宅，阿笑在巷子尽头等着他。他的下颚线条绷的极紧，轮廓显得更加锋利。

    阿笑有些担心，他凭直觉感受到现在郎君有些心绪不宁。

    “郎君，你怎么了？是事情没办妥吗？”

    章礼听到阿笑有些担忧的口吻，摇摇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颇为郑重的开口。

    “阿笑，你觉得我穿的如何？”

    穿的如何？阿笑有些摸不着头脑，怎么绕到穿这件事上面来了。

    “穿的很好啊。”

    阿笑脱口而出，看着郎君似乎不太满意的神色，又急急忙忙补上。

    “非常好，是我见到过最好的。”

    章礼依旧对这个答案不太满意，“你觉得有什么不足之处吗？”

    不足之处？阿笑在脑海里仔细搜刮，以他的见识，实在是想不出什么不足之处来，若硬要说的话，大概就是总穿黑色和白色？不过这也算不上不足之处吧。

    “实在是没什么不足之处，非要说的话，那就是郎君穿的都比较素净。”

    的确，好几次碰上晏清，他都穿的很有心思，还受到了宋朗星的夸奖。

    想到这里，章礼破天荒地往锦衣坊走去，那一条街全是售卖衣物的，什么时兴衣物都有。

    他很少注意穿着打扮，往常购置东西也是交给家里的下人去办，如今才发现只有黑白两色的确太过单调，旁人看厌了也是有原因的。

    没有过多的交涉，章礼直接买了好些各式各样的，锦衣坊的老板看着这个出手阔绰的客人笑得合不拢嘴，认真推荐了好几身如今时兴的样式，等走出锦衣坊时，阿笑手里提了一些，还有一些则是根据尺寸定做，到了日子掌柜会派人送上门来。

    阿笑已经被震惊了，他第一次发现，郎君有花钱这方面的潜质。

    等两人回到家里，天色已经不早，艳红的光线凄迷的散落下来，章礼换上刚刚购置的一身衣服，虽然依旧是银白色，但衣服下摆和袖口处是大片大片翠绿的青竹，挺拔遒劲。

    他让阿笑提着府里厨子自创的月饼，两人朝宋朗星的家里走去。

    此刻宋朗星正歪在椅子里看书，李殊则在厨房里做饭，由于没有亲厨娘，李殊这个小厮也只能暂时兼任厨子一职，不过他完全没有不高兴，恰恰相反，他还暗自欣喜，郎君的日常饮食都出自于他之手。

    听到外面的门扉被扣响，宋朗星从椅子里起身去开门，竟然是他，章礼。

    他修长的身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身形挺拔，穿着极为少见的绣着遒劲翠竹的衣服，下颚线清晰，喉结稍微上下滚动了一下，整个人仿佛是在暗处里安静放置的宝剑，等待出鞘。

    在这极为接地气的环境里，甚至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起来。

    很俊朗，抛开私人因素来讲。

    虽然准备与他拉开距离，但宋朗星并不克制自己的眼神，毕竟谁不喜欢欣赏美好的事物。

    察觉到宋朗星专注的视线，章礼的后颈微微泛红，如同刚刚谢幕的太阳散落下来的火红的余辉。

    既然人都来了，当然不可能将人赶出去，宋朗星将两人请进来，阿笑十分热情的同宋朗星打招呼，将手里提的月饼递给她。

    既然是事物，算不上太贵中的东西，她也就没有推拒，从善如流的收下了。

    一行人朝着屋子里面走去，阿笑在旁边表情夸张的叙述这是郎君特意嘱咐的，郎君对她有多好云云。

    是么？要是没发生那件事，她只会觉得这是他门兄弟情深厚，现如今，她却觉得有些负担。

    毕竟她不可能会回应他。

    李殊刚刚做好饭菜，端出来正准备叫郎君，却发现一行不速之客同郎君坐在一起，里面还有那个和他抢药盒的人。

    黑发柔顺，他藏起那些心思，露出温煦以及欢迎的眼神，嘴里说道：“郎君，不好意思啊，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没有准备。”

    赶快走吧，这里不欢迎你们，李殊有些阴暗的想着，脸上却是略带歉意的笑容。

    宋朗星笑着说没事，他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章礼刚刚想解释他已经吃过了，这个时间来确实是他考虑不周，却没想到宋朗星会直接说他们一会儿就会走，难道就这么不欢迎他？

    “我们已经吃过了，不用管我们，你们吃吧。”

    宋朗星有些诧异，有客人在一旁，他们开吃，那也太没礼貌了吧。

    “我们不着急，章兄，你有事的话可以先说。”

    章礼声音越发僵硬。

    “没事，我只是来看看而已，你们先吃。”

    行吧。宋朗星见他执意，就坐下开始吃饭。

    章礼看着桌上摆的饭菜，光看卖相并不算太好，他略微皱起眉头。

    李殊在一旁察觉到他的神色，有些不屑。有什么可看的，羡慕了吧？郎君吃的饭可是他亲手做的。

    有人在旁边等着，宋朗星不好意思拖拖拉拉，三下两下就吃完了，收拾好了之后带章礼进了客厅，问道有什么事吗？

    章礼有些委屈，以前宋朗星从来不会这样问他，更不会明里暗里暗示他没事的话可以走了。还有他身边的小厮，看似温驯，却暗地里透露出阴沉的气息。

    窗外的余辉如同潮水般快速退去，天色暗了下来，章礼看着宋朗星如黑曜石的双眸，示意阿笑出去。

    章礼的黑发半披散下来，遮住朝背后蔓延的青竹，他紧紧盯着昏暗中的黑曜石，一言不发。

    虽然面前的人的确是无比好看，但宋朗星的耐心也逐渐在告罄。

    她重申一遍，“有什么事吗？”

    “宋兄，你为何如此疏远我？”

    “疏远？并没有啊。”

    他冲动了。他知道不会获得肯定的回答，但他只是想知道为什么要这样疏远他。而宋朗星是一个喜欢体面的人，她不喜欢彻底的撕裂，将想法暴露在人前，因此她不会说出那个残忍的答案。

    她怎么会让他知道，你越是靠近，她就会越往后退。

    章礼没有继续再问下去，刚刚的问题仿佛入一个气泡一样很快消散，两人从房间里起身，宋朗星将他送出去。

    她知道章礼是个聪明人，她的避而不答多多少少传递一些讯息，在走之前，她给了一个模棱两可的解释。

    “我只是不习惯别人靠的太近而已。何况像我现在压力很大，为了能在京城买房子，自然没这么多时间了，空闲的时间都放在公务上了，你别多想。”

    他不多想，他这么可能不多想。

    他的神色变得极为冰冷，汹涌的烦躁却不知道如何排解。他明明知道宋朗星在疏远他却无能无力，心里破了个大口子，却不知用什么来填补，或许只有无上的权势能帮助他。

    毕竟，那个叫晏清的人，除了官位比他高，又有什么能跟他争的？

    章礼走后，晏清和文言广进了书房，他的确有事要找老师。

    虽然东京城里还没有起风声，但是这个读书人也是耕读世家，家底并不差，否则也不可能结交冯晨这样的名妓，家里人疯了似的要找出凶手，如今已经有不少流言，有人说，这件事和文郎君文安平有关。文安平，就是老师文言广的幼子。

    老师是寒门出身，娶妻生子时已经年纪不小，好容易得了一子一女，几乎算的上是百依百顺，没有不许的。

    文安平读书一般，他偶尔也来教授过他几次，之前他就说过不少顽劣不堪的话，可惜他碍于身份，没办法多说，只能希望老师多加教导。

    只不过这次，无论是不是真的，他不可能像对待小孩一样对待他了，毕竟这是任命官司，他必须公事公办。

    他颇为为难的开口，“最近东京城里有人说，令郎同冯晨一案有关。”

    文言广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他放下茶杯，太阳穴开始突突的跳动，心下意识沉了下去。

    晏清特意提醒，说明这件事极有可能是真的。

    他闭了闭眼，开口问道：“这个逆子，他参与了多少？”

    “现在还没有定论，只是有人这样说，明日我会正式开始调查。”

    文言广看着晏清，想说什么却没能开口，他一瞬间觉得莫大的羞耻。他不能开口，如果这件事真的和那个逆子有关，他怎么敢开口求学生轻判，他只能希望这件事是假的。

    他捏了捏鼻子，站起身来，将晏清送出去。

    “你的心意我知道，你去吧，我会好好问问他的。”

    等到晏清走出两步远，文言广快步走回去，讲桌上的茶壶茶杯一股脑掀翻。管家被巨大的动静吸引过来，连忙进来看发生什么事情了。

    文言广负手站在碎片中间，疲惫而又暴怒的开口：“那个逆子呢？把他给我叫来。”

    管家看到地上的一片狼藉，有些不敢说话，赶紧跑出去找小郎君。刚跑到小郎君的院落，却扑了个空，被小厮告知他在孙姨娘的院子里，他又赶紧跑过去。

    文安平此刻还沉浸在孙姨娘的温柔乡中，管家在外面着急，他却衣衫褴褛的躺在床上同孙姨娘嬉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