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曼达深夜的晚风穿过断壁残垣的罅隙，拂过半敞窗台里撒出的破旧帘子，给电压不稳的路灯留下残缺的妙音，最后将芳踪停滞在萧煖朦胧的睡眼。

    露薇娜与司机小高聊得正欢，从不久前停息的内战到私人情感问题，滔滔不绝，丝毫不见疲惫的神色。

    小高是混血，五官含蓄柔和，发型却如同爆炸现场，比本地人的微卷发夸张百倍。他自称是八国混血，祖上来自世界各地，在七大洲都能攀点亲戚关系。

    露薇娜进一步发散思维，认为按专家所说人类既然都是从海里的生物进化而来，那么八大洋里的生物也算是我们素未谋面的兄弟姐妹，可惜她不会游泳，不然肯定要去大海里叙叙旧。

    萧煖被逗笑，暂时失去倦意，只好加入他们的谈话。

    “小高，跟我说说罗耶露恩吧！我接下来要在这儿待上好几年，需要多多了解本地文化和习俗，不然惹出乱子可就不妙了。”

    露薇娜在一旁附和，她似乎有了长久留下来的打算。

    小高目视前方，一边单只手握住方向盘，一边分出心来满足她们的要求。

    “传说中，月亮女神降临罗耶露恩，赐予生活在……”

    “打住，你这话跟旅游册子里写的一模一样！”露薇娜从手提包里掏出小册子，翻到扉页，接着说道，“赐予生活在这片大地上的人们丰饶的物产。”

    “好家伙，原来小册子里写的是这些东西。”萧煖暗自腹诽，合着飞机上露薇娜通过现学现卖把她耍得团团转。

    “哦，是么？”小高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憨笑道，“那我换点别的来说。”

    小高略微思索一番，便侃侃而谈：“在罗耶露恩，只要不去乡下那种全是农夫农妇的地方，只用法语也能与本地人流畅沟通。

    我们自己发行的货币跟废纸差不了多少，甚至有些高档一点的店会拒收，建议你们还是都换成欧元。

    饮食方面嘛，水果是不缺的，肉类供应少，价格也因为稀有而水涨船高。

    如果有机会，可以去首都拉贝特逛一逛，那边没挨过炮弹，就算是战争最激烈的日子酒吧里还是熙熙攘攘的，年轻人都喜欢待在那儿。

    还有，内战刚结束，你们最好别乱跑，结对出门比较安全，如果能雇佣保镖那是最好的。”

    “你是不是想让我们雇你？”露薇娜调笑道。

    “我是认真的，并不是所有人都认可停火。”小高语气严肃，脸颊褪去方才因嬉笑鼓起的苹果肌，双手紧紧把住方向盘，“他们会把你们抓走，好以此来威胁你们的国家。”

    话毕，空气瞬间变得沉闷压抑。

    萧煖考虑过安全问题，面试时面试官也为此争论不休。不过最后集团还是同意她过来，想必对这里的治安情况心里有数，她也不用过于担心，老实待在公司指定的地点别乱跑就足够了。

    早已失去年检资格的桑塔纳在坑洼不平的路面上行驶，每隔几千米就要减缓速度躲避炸弹造成的坑洞。道路两侧的楼房一半垮塌，一半摇摇欲坠。战争使得这片土地面目疮痍，然而无处可去的人继续在房子里生活，他们唯有祈祷此地变成废墟的日子能够再迟一点儿到来，最好是拖到新家园建起的那一刻。

    市中心的路况相对好些，小高开得很稳，没过多久就到达目的地。

    出来接待的是一个东欧女人，膀大腰圆，威风凛凛。她觑了一眼露薇娜，不同意闲杂人等住进员工宿舍，还是萧煖好声好气求着，再加上露薇娜嘴巴够甜，才勉强放她们进去。

    在房间里收拾一番，总算是可以睡下。躺在只铺了薄薄一层花布床单的床板上，望着窗外天幕中不见明月的银河，陷入一场清梦。

    *

    一个月匆匆过去了，萧煖逐渐习惯罗曼达燥热的风，以及多愁善感的雨季。

    足足下了一天的雨，工地无法开工，萧煖就在宿舍里摆弄图纸，刚打算收工，便看到露薇娜撑着把碎花太阳伞气冲冲地迈进房门，伞柄一收随手扔在门外，身子扑倒在床上埋入薄被里。

    萧煖同时习惯的还有露薇娜和她男友们的爱恨情仇。

    雨淅淅沥沥下着，将楼下空地溢成一条小河，与食堂之间生出障碍。为了不湿脚，晚饭只得在宿舍里凑合。

    萧煖没去理会呜咽抽泣的露薇娜，眼前的场景隔三差五就得重演一次，刚开始还会去劝解，后来也就见怪不怪。不知道这次是哪个小伙子伤了她的心，或许是香水喷得太多反而溢出臭味的那个。那个男人天天打扮得油头粉面调戏公司里的小姑娘们，轻浮又不靠谱，等露薇娜心情好些得再次提醒一下她。

    她从抽屉里掏出两包方便面，放进沸腾的水中煮，一会儿功夫过后关火，把一锅面分成两碗，其中一碗放在露薇娜床前的桌子上。

    “趁热吃，碗我来洗。”留下一句话后，动筷子吃面。

    打开手机，跳出的壁纸是一张罗曼达的落日。这张照片是刚来不久拍的，当时为了找角度，特意躲过东欧女人的视线爬上宿舍屋顶，都把膝盖磨破了。而替换下来的美貌少年的照片则被她保存在相册里，不想让别人瞧去，只得夜深人静之时偷偷观赏。

    她真觉得自己愈发像一个暗恋成痴的偷窥狂了。

    登录某社交软件，用慢的发指的公司网刷新闻，好半天才跳出内容。萧煖不急，来这里一个月，养成温吞的性子，与懒散的罗曼达调成同一频率。往好处想，至少水资源管够，不至于身上臭臭的，其他的不方便都是小事，可以暂且忽略。

    在无数条娱乐圈花边新闻里，夹杂着一条不太惹眼的大使馆通知，“自明日起，罗耶露恩首都拉贝特宵禁时间为每天19:00至次日9:00，请全体同胞务必遵守宵禁规定，不得外出。”

    战时还能夜夜笙歌的拉贝特，居然在和平时期实行宵禁了，难道真被小高说中，停战协议的签署看似平和实则内里暗流涌动。

    公司聊天群里谈天说地，抱怨天气的，担心开工无望的，嫌弃食堂饭菜的，就是没人在聊拉贝特的情况，或许是罗曼达遇到过不少次宵禁，大家司空见惯，形成只为眼前事考虑的习惯。

    萧煖埋头吃了一口面，再抬头时收到一条信息，发送者是工地经理——一个长相和行为都颇为猥琐的男人。她嫌恶地点进去，看到屏幕上出现的怪异汉字，忍不住笑出声。

    “萧，窝们，厚天去拉贝特。”

    “汉斯，你其实可以直接跟我说法语。”萧煖不想跟他多啰嗦，开门见山道，“去拉贝特做什么？”

    “公司接了个项目，需要过去实地考察。不要多想，你是工程师，自然要带上你。”后半截话颇有些掩耳盗铃的意味。

    经理汉斯，五十岁的秃头老男人，喜欢见缝插针揩油，而且男女通吃，全公司上下大部分人都遭过他贼手，不过碍于溜得快跪得结实，而且跟本地分管领导是亲戚，没有得到革职处分，只罚了钱。

    公司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员工记性好的不得了，不管是路上遇见，还是工作相处时，所有人自动离他远远的。若是有新人进来，也跟接力似的一代代流传着他的恶名。

    此番被邀请一同前往拉贝特，萧煖自然是不肯孤身跟他相处，拨通小高电话跟他打了招呼，对方同意结伴。

    她又把目光落在露薇娜身上，想要征询她的意向，“娜娜，前些天你不是说要去拉贝特吗，要不要一起？”

    露薇娜哭饿了，捧着碗大口吃面。她头发散乱，假睫毛脱落，口红更是不小心抹到嘴角，与在外营造的淑女形象大相径庭。听到萧煖提起拉贝特，眼睛瞬间变得亮晶晶，放下筷子，兴奋道：“去，我去！”

    “老汉斯也要去。”萧煖将接下来行程中可能会出现的危险挑明。

    “没事，这老秃子斗不过我。”露薇娜摩拳擦掌，似乎没有任何事能阻碍她想去拉贝特的心。

    “拉贝特在宵禁哦，晚上酒吧不会营业的。”

    露薇娜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转而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道：“酒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有什么好去的，我有个朋友过两天会在拉贝特举办一场私人派对，你也一起呗。”

    “什么朋友？本地人？”

    露薇娜点点头，眼冒桃花，“之前我不是去找骗我来罗耶露恩的臭男人算账么，回来的路上打不到车，在路边等了好久。后来终于有一辆红色法拉利愿意停下，坐在车里的男人让我上车。我们聊了一路，下车的时候互换了联系方式。”

    “我记得你跟我说是小高送你回来的，怎么成了开法拉利的男人？”

    露薇娜颇为不好意思地笑了一声，娇嗔道：“我怕你担心嘛！”

    萧煖本想多絮叨几下，把注意陌生人的警告重复几遍，但听到露薇娜反复描述他的朋友是如何的有绅士风度、做事注重分寸云云，也就不再多嘴，只对她说自己不会去参加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