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谋划

    在座的宾客都惊呆了。整个燕然城的人都知道二人兄弟情深,谁能想到在端阳宴上,陈守虚竟然这般不给他面子?

    众人的目光都看向身处正位的林辰。

    林辰一时哑然。她想起陈守虚说在端阳宴上配合他,随机应变。好一个随即应变,竟然随即到这种程度?

    借着饮酒掩盖自己的笑,随后她板着脸起身,呵斥道:“陈御史欺人太甚!”

    陈守虚也阴沉着脸,怎么欠揍怎么来:“我欺人太甚?是你姓林的欺人太甚。我堂堂侍御史,却要和一个贱妾的表兄平起平坐。颜面何在?”

    他这样说,其他人都很理解,甚至开始低声议论,支持陈守虚。其实他们也对林辰的安排不满,达官贵人的妾也只是妾罢了,如何能与他们平起平坐。

    林辰适时表现出难堪,歉意地望向清雪。

    透过她眼底的歉疚,清雪明白了林辰的意思。她敛眉,知道自己最好的应对方法便是大大方方地向陈守虚行礼道歉,给众人留下宽容大度的印象。于是她躬身行礼,黄莺啼啭:“是妾身的不是。妾身和表兄冒犯陈御史,多有得罪,还望陈御史见谅”。边说着,两行清泪滑过脸颊。

    我见犹怜,何况他人?宾客们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从对方的眼中看见怜爱。

    徐副都护是最先禁不住的。虽然他为表明歉意将清雪送了出去,但这并不代表他心中对清雪没有爱意。见此场景,他不由得想起清雪在自己身边时绵软的性子,那时自己对她百般呵护,她哪里受过这样的委屈?一时间都有些后悔将她送出去。

    林辰作无可奈何状,安慰清雪,命她先去更换衣裳。自己又亲自敬酒,向陈守虚赔罪。

    陈守虚一本正经地接受她的道歉,兀自饮酒。

    争吵的风波过去,堂内很快又恢复宴饮的和乐氛围。百官觥筹交错,只有须发半白的徐老仍有些闷闷不乐,酒入愁肠。

    走向堂外的清雪也有些不乐。她的确向陈守虚道了歉,但这并不代表就她就认为陈守虚是对的。正相反,她总觉得陈守虚的行事莫名其妙,似乎是有意针对自己。因为什么而针对呢?清雪不知道。可她知道的是,必须尽快除去这一障碍,以绝后患。

    思及此,清雪顿住脚步。

    身边仅跟的丫鬟小翠神色疑惑:“如夫人?”

    清雪冲她轻笑:“无事。本来是该先去换身衣裳的,但我突然想起,堂兄受了陈御史的气,恐怕正懊恼着。这也怪我身份卑微,平白添了他一身辱。”

    “身份卑微”这四个字,霎时间激起小翠的共情,心间也有一分恼怒。如果连林将军的妾室都是卑微之人,那她们这些奴婢,又算是什么东西呢?于是她急急地出言安慰:“陈御史的话,如夫人不必放在心上。如夫人身份尊贵,气度天成,是陈御史没瞧见罢了。”

    清雪笑笑,语气宽容:“不必怪罪陈御史,或许他也有自己的道理。但无论如何,我堂兄受的气是实在的。他一个文人,性情清高,哪儿能受得了这样的气?我不放心,先去看看他。”

    小翠顺从地点头。但她自以为和清雪交心,将要离开之时,鼓起勇气建议:“衣裳沾污去见旁人,总归有些不妥。如夫人换身衣裳再去?”

    寂寥的黑夜里,清雪微微皱眉,懒得听一个丫鬟置喙。但她还是勉强维持含笑的语气,敷衍几句:“你说的有理。不过,我堂兄与我关系亲昵,并非旁人。况且事有轻重缓急,安抚我堂兄情绪为重,衣裳等外物为轻。”

    小翠听罢,没有再劝,行礼告退。

    眼见她走远,清雪放松端庄的架势,快步走至附近的水榭凉亭。还未走近,已然透过月华,看清他模糊的身形。等到越发靠近,便注意他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脸上,一如初见时的温柔。

    清雪忍不住快走几步,压抑不住心底的委屈,与他执手。但她刚触上他温热的指尖,就猛地想起此处不是他们浓情蜜意的巫山,而是危机四伏的林宅。她迅速抽回手,行礼道:“堂兄”。

    徐清风一怔,忽的反应过来,拉住她的手。瞧见她错愕的表情,将她压在自己的心间,低声笑道:“我已查探过,四下无人,轻如不必紧张。”

    是了,清雪靠在他的胸膛上,身心放松,才回忆起自己的并非什么低贱的“清雪”,而是忍辱负重的“轻如”。她的鼻尖充斥他的熏香和酒香,眼眶竟有些湿润。

    徐清风察觉到胸口的热气,无言,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清雪按捺不住惆怅,抵在他的胸膛,说话闷声闷气:“相公,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突厥呢?唐人可恶,我讨厌死这里了。”

    原来他们并非堂兄妹,而是真正的夫妻。

    提到可恶,徐清风不由得联想到方才堂上之人对自己的折辱,眉间是压抑不住的阴郁之色。他先是安抚清雪:“夫人莫慌,可汗大军南下,近在眼前。等到大唐被攻占,你我二人再也不用变幻身份、东躲西藏,便可以堂堂正正地加官进爵。”

    随后狠厉道:“像是今日堂上‘陈御史’之流的势利小人,日后给我们提鞋也不配。”

    谈到陈守虚,清雪的眼中也有恼意。她压制住自己的厌恶情绪,抱怨道:“姓陈的这人,天生和我合不来。可姓林的偏偏与他关系好,即便他为难我,姓林的也只让我道歉、宽容。一个四品官还要避着六品官,唐人的将军好没有骨气!”

    “他们没有骨气,不正便宜了我们吗?是好事”,徐清风笑笑。随后继续道,“只是你说姓陈的为难你,会不会影响安排?虽然可汗吩咐过尽量不要见血,但如果他挡了我们的路,说不定某一天在池塘边,一不留神就掉进水中淹死了呢?”

    清雪摇摇头:“姓陈的不能杀。依我来看,林辰对他多有照拂,二人应当是有些情分在。如果贸然动手,恐怕会让姓林的防备,反而得不偿失。”

    徐清风细细思索,觉得她考虑的周到:“还是夫人思虑周全。”

    “不能见人命,但不代表不能毁了他”,清雪笑了笑,本就显得精明的眼睛里更添了几分算计。她让徐清风附耳过来。

    徐清风上前,听她耳语,拊掌大笑。但想起此地是在林宅,于是戛然而止,压低声音:“夫人妙计。”

    清雪伸出食指,轻戳他的肩膀:“妙不妙,还得看夫君配合得如何。不知道夫君近来还饮酒吗?”

    徐清风握住她冰凉的手:“听夫人的劝告,近日里已极少饮酒。今日特殊,端阳盛宴,免不得大饮特饮一番。尤其是,方才与陈御史闹了些不愉快,更要以酒赔罪,希望陈御史能原谅我才好。”

    清雪精明的眼中闪过狠劲:“陈御史宽宏大量。只要夫君稍微忍让,姿态放得低些,陈御史一定会原谅夫君。”

    徐清风勾唇,轻轻将她搂在怀里。随后二人分开,清雪在水亭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徐清风则大踏步地走入堂中。

    堂中人仍在饮酒,但多少都有些醉意。见到徐清风入内,都只是抬眼一瞧,无关紧要,便又喝自己的酒去了。

    徐清风一眼瞧见面目可憎的陈守虚,他正坐在堂前,自顾自地酌酒。虽然面沉如水,但隐约泛红的脸却表明他已经有了些醉意。

    时机正好。

    徐清风上前几步,站在陈守虚几案前。

    陈守虚的头顶被一片阴影笼罩,仰首,发现徐清风正端着酒壶和酒杯。他的眼底毫无波澜,平静地凝视徐清风:“你挡住我的光了。”

    一改此前的恼怒,徐清风勾起一个真诚的微笑。他将陈守虚的酒杯斟满酒,又给自己斟过一杯:“草民向陈御史道歉。陈御史胸怀宽广,应该不会不原谅我吧?”

    说罢,一饮而尽。

    陈守虚没有多说,定定地瞧他半晌,随后举杯,浅尝。

    徐清风微笑:“养鱼呢?”

    陈守虚盯着他:“你说什么?”

    徐清风微笑:“没什么,是草民冒犯了。陈御史酒量浅也可以理解,毕竟年纪轻。”

    陈守虚挑眉,一饮而尽。

    “陈御史好酒量”,徐清风捧场。随即他将自己的酒杯倒满酒,一饮而就。酒杯倒转,无声挑衅,并保持着不落的假笑,“陈御史饮一杯,果然好酒量。”

    陈守虚扫他一眼,无言,给自己倒一杯酒,饮酒。

    二人盯着对方,默然不语,手上倒酒的速度和饮酒的速度却越来越快。

    原本徐清风只是抱着要把陈守虚灌醉的想法,但越喝越发现,他的酒量不比自己差。气性一上来,也忘了原本的安排,只想着要把他比下去。于是,你一杯我一杯,谁都不能服谁,喝到最后,两个人都晕晕乎乎,勾肩搭背,就差结拜为兄弟了。

    但总归还有点意识,徐清风打了个酒嗝:“兄弟,走,醒酒去。”

    陈守虚也很友善,晕头晃脑:“鹅子,走,醒酒。”

    徐清风眼皮半耷拉,没有精神:“兄弟你这......我叫你兄弟,你占我便宜?”

    陈守虚也没精神,但仍然占着歪理不放:“鹅子,咱俩各论各的,你叫我兄弟,我叫你鹅子,不吃亏。”

    徐清风意识恍惚,也无法思考。呆呆地在脑子里把这话过了一遍,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于是欢喜地和陈守虚出门醒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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